文 | 双一
有那么一种不期而遇,它会勾出隐埋在记忆深处的,不曾对人诉说过的经年往事,好似一本压在箱底被遗忘的日记,多年之后被偶然打开,旧时的记忆忽然复活。
那是上一次回国探亲,在深秋。从石市坐火车到西安去看望弟弟,车窗外,沿途的风景与前次回来又有不同。家乡的变化太快,而回忆却像迟缓的蜗牛,我坐在疾驰的车上,总有一种被远远甩在后面的感觉。
正望着窗外发呆,一个声音传来,“花生瓜子矿泉水方便面!有要的没?”
一个身穿制服的乘务员,推着食物车,从车厢另一端沿着座位间的过道走来。我循声望去,忽然呆住。是他?宋俊岭,我的小学同学!
时隔三十年,我仍然一眼就认出了他。他一边推着车,一边扫视周围的乘客,只是他的目光与少时不同,没有了机警敏捷,而带着职业习惯的漠然,虽然环顾左右,却对任何人都不多看一眼。
他慢慢向我这边走来,我一阵紧张,感到脸上发烧。
他一定也会认出我吧?最好不要朝我看,我要不要把脸挡住?要是他认出我怎么办?要打招呼吗?说什么好呢?难道要说:“还记得我吗?三十年前,我偷过你七条蚕。”
那是小学四年级的事。自然课老师给我们介绍蚕生长、吐丝、结茧的过程,班级随即刮起养蚕风潮。有同学的父母想办法给孩子弄来蚕子,也有同学出零花钱买。我也想养蚕,可生性内向,家里又节俭,所以没跟父母提说。
那时,谁要是有几个蚕宝宝,就像拥有了钻石,身价倍增,下学后一招呼,便有一群同学去家里围观。我有幸也去同学家看过,蚕宝宝从芝麻大的卵壳里爬出来,不是白色的,而是一条条蠕动的黑色小虫,一扭一扭地缓慢爬动,非常可爱。
短短几周,养蚕的小伙伴越来越多。我没有蚕,却也加入了为蚕张罗的小队伍。哪里有桑树,我都做过侦查。放学后,三五个同学一起翻墙,潜入离学校不远的师范大学,那里有几棵桑树,我爬树水平一流,总能摘下很多桑叶,然后大家兴高采烈地去同学家喂蚕。看着蚕宝宝大口大口咀嚼新鲜桑叶,我心里特别满足。
我好想也有自己的蚕啊!我一定会细心照顾它,每天给它摘新鲜的桑叶,看着它长大,蜕皮,吐丝,结茧,然后破茧而出,蚕蛾再生小宝宝,那样我就会有更多更多的蚕…… 我这样做着养蚕的美梦,可是,一条,哪怕一条蚕,我都没有。
一次周末大扫除,我是值日生,所以最后一个离开教室。就在我要锁门的时候,发现窗台上有一个纸盒子。我好奇地打开,里面赫然躺着几片桑叶,桑叶上爬着七条黑色的蚕宝宝!
这是谁的蚕?肯定是忘了拿回家。我激动地看着蠕动的蚕宝宝,它们正忘我地啃食着叶子。周末学校锁门,同学们周一才能回来。突然,我心里一动,“我把它们拿回家如何?周一就把它们带回来。”我有些紧张,四下张望,没有人。于是,我小心翼翼把盒子关好,放进书包,慢慢走回家,生怕走路颠簸惊着它们。
回到家里,我把盒子放在窗台上。弟弟看见了,兴奋得叫起来,“是蚕!你从哪里弄来的?”
“是同学给我的。”不知怎的,我随口编出一句谎话。
“太好了!咱家也有蚕啦!”
我们两个围着蚕宝宝高兴了整整一个晚上。第二天上午就跑出去爬树采桑叶,放进盒子。一会打开看看,看蚕宝宝吃了没有。关上盒子,一会又打开,看蚕宝宝睡了没有。那个星期天是我们最快乐的一天。
周一,我并没有把蚕带回学校。
刚一进教室,同学宋俊岭就来问我,“你有没有看到窗台上的蚕?”
我说,没有。他一脸狐疑,说他的蚕丢了,又问我上周是不是最后一个走的。
我很纳闷,就算我最后一个离开,为什么就值得怀疑呢?
一节课后,他又来问我,“是不是你把蚕拿走了?”
我又不承认。心想,反正没人看见。
我去上厕所,他又追来问我,我又否认。我的好朋友孙珂看不过去,上前推了他一把,护着我说,“人家没有拿你的蚕!你干嘛总问?说了没有,就是没有!”
两节课后是大课间,全校学生在操场上做操。做完操回到教室,不一会,宋俊岭又来找我,而且还跟来几个同学。“我们问过你弟弟了,他说你上周带回家七条蚕,是在一个盒子里的。那蚕是不是你从窗台拿走的?”
我一下子傻了眼!我的傻弟弟啊,把哥哥给出卖了!
原来,弟弟与我同校,我上四年级,在三楼,他上二年级,在二楼。宋俊岭真是聪明至极,他去楼下问我弟弟,天真的弟弟自豪地说,“我们家有七条蚕呢!……”就这样,仅半天时间,我的谎言就被戳穿。
我羞愧万分,恨不得从学校逃跑。第二天,我就把蚕带回学校,还给了宋俊岭。
然而,我的羞辱才刚刚开始。我明显感到,同学们看我的眼神和以前不一样了。
课间的操场上,宋俊岭在不远处,和一小群同学小声嘀咕,然后大家都看我,有的表情惊讶,有的面露嘲讽。我感到背后有无数个手指对我指指点点,难受至极。我是班级文艺委员,袖子上带着鲜红的两道杠,这更使我无地自容。
宋俊岭逢人便说我的丑事,很快全班同学都知道了,一些伙伴开始疏远我。从此,我就像被戴上了紧箍咒,只要和同学拌嘴,就有人拿此事挖苦我,骂我是小偷。我无言以对,心就像被针扎一般,既愤怒又羞愧,自尊心严重受损。
我非常懊悔,却无可奈何。谁叫我做过亏心事?我当然没有把这羞耻的事情告诉父母,老师也不知道。但接下来的两年,我像背着一座大山,每天上学都需要鼓足勇气,硬着头皮。
本来,铁路子弟小学升初中是按地区入学,同学们会一起升入同一间中学。但庆幸的是,父母嫌那所中学不好,因此辗转托人将我转入另一间高中。终于,我离开了那个屈辱的环境,头上的紧箍咒总算松开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宋俊岭。但他追问我时的眼神,与别人窃窃私语议论我时的模样,我至今记得。
后来,大学二年级时,有一天我和女友在图书馆的自习室学习,休息时,把书本放在座位处占位置。中午从食堂吃完饭回到图书馆,女朋友发现她的《牛津英汉双解词典》被别人偷走了!那本字典是厚厚的精装本,价格不菲,是当时学英语必备的工具书,很多同学都有,自习室的桌子上常见。
她气得直哭,气愤地跟我说,她也要偷别人一本。我一听就急了,苦劝她,“万万不可!”我仍记得对她说,“千万不要因为一本词典就出卖自己的尊严!”
见她仍不甘心,我赶忙拉着她去图书馆一楼的书店,花了五十多元给她买了一本崭新的《牛津英汉双解词典》。那个年代,我一个月的生活费是一百五十元,一下子就少了三分之一。
我没有告诉她,我这么坚决地阻拦她,是因为我曾尝过偷东西被发现后的屈辱,承担过做错事之后的惩罚。我曾下过决心,再也不偷别人的东西,因为我失去过尊严,知道人的尊严是最宝贵的东西,用一切都不能换。
三十年前,那七条蚕的经历,刻骨铭心,终生难忘。
“花生瓜子矿泉水方便面!” 猛然间,回忆被叫卖声拉回现实。
此刻,宋俊岭正朝着我走来。我深吸一口气,准备迎接他的目光。
他巡视的眼睛从我面前一扫而过,推着食物车,从我身边走过去了。
他竟没有认出我。
是我变化很大吗?我想我确实变了。我转过身,望着他的背影,那推着食物车的身影,一摇一晃,漫不经心。
车到站之前,他再也没有回来。我反复想象,如果他回来,再次看见我时,我会怎么办?
我想,我会对他微笑。我会说,“还记得我吗?小学时,我偷过你七条蚕。”
想象中,他认出了我,我们哈哈大笑,然后,我站起身来,和他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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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弗所书 4 : 2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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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始发于微信公众号(馨香):三十年前那七条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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