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雪川

1. 引子

在那里

我不敢像下军棋一样

随意翻起一个地名

即使是一个村寨的名字

也不敢随意翻起

我怕下面，会涌出

陈旧的血腥

2. 早晨的阳光

早晨的叶子是透明的

鸟鸣也是透明的

早晨的山一定比黄昏时要高

和孩子一样，刚刚睡醒

抻过一个懒腰

每个早晨的阳光

都像小学的班主任

用最轻柔最清晰的语调

给孩子们讲解春天的奥妙

那天，我们的孩子出门时

也像今天邻家的孩子

只是，出了门的孩子

在扭曲的地平线下

已经不再长高

3. 线头

慈母手中的针线

休止于家谱的断崖

裸露在夜风中的线头

分泌浑浊的泪

在凉风里凝成钟乳

钟乳，指向地心

今夜，白莲花般的云彩

推着月亮，像推着童车走来

晚风吹来往日的歌声

我们坐在高高的废墟旁边

爸爸的烟灰缸

再也堆不下叹息

我们坐在高高的瘢痕旁边

山中的堰塞湖

和妈妈的眼睛一样红肿

4. 撕碎的童谣

早晨亲手梳的小辫

在照片里，一直翘着

能勾住橡皮筋

勾住不同高度的视线

像音符，勾住五线谱

但谱线怎会突然直立起来了呢

那些音符，有血有肉的音符

粉白的、黑眼珠的、穿校服的……

人参果一般跌落在尘土中

消失了，骤然，消失了

但我知道他们躲在哪里

——他们隔着厚厚的泥土

隔着薄薄的时间

用固定的口形，凝固的微笑

用只有爸爸妈妈听得到的音量

一直在唱着童年的歌谣……

我从泥土中

抱起那些不再温暖的音符

曾经是粉白的、黑眼珠的

但永远是穿校服的……

我要磨平我的全部记忆

在上面，我只镌刻他们的微笑

拼贴出那首撕碎的童谣

我要把这童谣

挂在弯弯的月亮上

让繁星和我一起

用悸动的心律来唱

5. 关上身后的门

我在我的陋室里练习微笑

并且，关上我身后的门

门外，有五千多个家庭的叹息

刮起没有方向的风

我要先学会微笑

然后再去教会他们

我教会他们之前

先悄悄关上他们身后的门

五千多个没有上锁的门

只要一声叹息就会吹开一扇

吹开一扇，就会吹开一串

看我微笑的时候

他们至少没有流泪

只是说

感觉背后

总有风

6. 喊一声疼

风，从每一条皱纹里

一丝一丝地升腾

沿着伤痕呼啸

卷起噩梦中的挣扎

掠过忽然变白的头发

在撕裂的绷带上狰狞地呐喊

——好疼啊！

“好疼啊！”……

在五月的月光下

我听见五千多个声部的回声

在呼喊疼痛的月光下

在流淌眼泪的夜风中

我抚摸地图

像读盲文一样触摸

哦，我摸到了凹凸不平的名字

镶嵌在山脉一样隆起的伤痕上

每个名字的旁边

都颤动着炙热的烛火

我摸到了双手无法搂抱的身躯

伤痕累累的皮肤上

新添的创伤还没愈合

念一声你的名字

全身都会疼得哆嗦

让我用匍匐的身躯来拥抱你吧

在五月疼痛的月光下

用脸，用唇

用跳动的心来抚摸

哦，祖国

今夜，我与你一起喊疼

这五千多道伤痕

都在你的身躯之上

今夜，恳求你

你就与我一起喊一回疼吧

喊出同样的节奏

用我们同步的脉搏

7. 尾声——那些名字

我愿我的名字被遗忘成文字

被繁忙的历史

迅速烘烤成枯黄

我愿我的名字被遗忘成数字

被打桩机夯击成坚实的地基

让筋骨强健的楼宇

在我的骨殖上健康成长

能遗忘有多好啊

我愿石碑优雅地仰卧

上面渐渐落满尘土

尘土上再落下丰沛的雨水

和小鸟的歌唱

我愿早晨的阳光比昨天更透明

愿弟弟妹妹踏过我头顶的脚步声

比昨天的欢笑更加流畅

但我会让我的名字

以微笑的姿态

向泥土的深处蚀刻

在大地的瘢痕底下

缩微成一枚小小的印章

（2009年05月12日，星期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