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2月31日，我大哥出差，我到他家陪我嫂子和小侄子。晚上小家伙吵着玩了一会儿手机，自己点出了一种什么游戏，坐在床上扬着手跟着游戏音乐节奏摇晃着，咧嘴笑着……音乐一遍遍响着，他一遍遍摇晃着小身子，咧嘴笑着……

而那时我点开朋友圈，却撞上了一番别样的景致。大家都不约而同在发送信息告别2017，迎接2018——那些快乐的笑容，让人垂涎的聚餐食物，感恩的话语，鲜艳的红包，或者节期间更加忙碌的工作状态，图文并茂，色彩纷呈。

一切似乎都因为是存在于2017年的最后一天而有了不一般的意义。发于这一天的朋友圈信息，不再是仅仅自己生活的记录，不再仅仅是给朋友看的一种状态，它们也是发给时间看的（也许时间真的能看见）；甚至发生于这一天的一切，不再仅仅是生活，而是一种仪式、一种崇拜，是往日的追思，也是明日的向往。

是过去的一年，以及过去的很多年，我们对于时间实在有了很多可触可感的经历，才对它有了这种缥缈的敬畏和期盼。不像我的小侄子，对于时间完全陌生没有概念——他跟着音乐节奏摇摆了一会儿，笑了一会儿，在妈妈收回手机关了灯之后便很快沉沉睡去。

不知道为什么，夜里辗转中我依然想起你，甚至心里刺痛无法入眠。

那天我拨通你的电话，你哭了。

越是热闹，我就越是想起你，甚至会不自觉有种“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感悟。我知道此时，2017年的最后一天，抑或2018年的最开始一天，于你都没有特别的不同。因为哭声，眼泪，本身向来都是一个人最大的分界点。无论周围是否有人为你点灯引缰，眼泪一下来就是人的一条河，你总是要孤身匹马跨过去的。

从高中开始，我便开始看你一条一条跨过你生命的河。

第一次见你哭，是陪你在县城超市买了一件拉链夹克。那件衣服是青绿色，单层带薄里衬，春秋天穿正合适。但是买下来之后走在回学校的路上，你突然哭起来，完全没了先前相中那件衣服时发现宝藏版的欣喜——你说你的继父是在村里煤矿挖煤的。

那件衣服60元。再之后是复读，大学，恋爱，结婚，工作，生子……越来越多的关系，越来越复杂的环境，越来越多的措手不及穷于应对，其中最多可归咎的，是夫妻关系和婆媳关系。眼泪也更溚溚的多起来。

当时我正开始自己前途未卜的信仰生活，经历着自我身份的摸索与重新认定，内外的撕扯使我对待一切人事既充满盼望又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电话里每次听到你的叹息和怀疑，我都只能把自己作为一个初信者从教会和《圣经》中得来的经验和感受相劝。现在想来还有些后怕，这些年我在电话里都跟你说了些什么？是否给过你些许安慰？

那天拨通你的电话，你哭了。我才知道几天前你婆婆检查出了骨髓增生异常综合症，已经时日无多。她服侍家庭半生，老来又帮你带大儿子，悉心伺候第二个孩子的生养，积劳未尽还未享一点儿儿孙福就遭遇横祸。而且祸从骨中起，尤怨都没有来处。

当时我正站在公司的茶间，窗上树影横斜。你一个劲地说，这些年你一直诚心待人，留心行善，为什么却会碰上这样的遭遇？老天为什么这么不仁？

我想你其实是知道我无法给你答案的，因为我的生活在外人看来，也正过成了一个难处，比如老大不嫁。但是你仍在问我，我想或许你只是问一问而已，总要问一问。更或许你只是说一说，对自己说，侧面让“老天”也听一听。

而对于我，那实在是一个问题。我深知道，一年一年下来，当你跨过一条又一条河，眼角开始积下越来越多的细纹，你已经不再是那个哭的时候只会说“我的继父是在村里挖煤的”青葱姑娘，而是直接刨问到生命的根底了——为什么人会经历苦难？

而一个信上帝的人理应是离“老天”最近的，最知道该如何转告祂关于苦难的旨意了——耶稣岂不是走完世界上最难走的路，给我们带来盼望的吗？祂岂不是透过自我的完全苦难来成就完全的救赎吗？信祂岂不就是信祂的脚步，信祂走过的路，信祂头上的荆棘冠，身上的鞭痕，手上肋间的钉痕，十字架上的鲜血吗？信祂，岂不就是对祂经历的那极大的苦难和极剧烈的痛以及复活的奥妙有最切身的体悟感知吗？

但是当时我却只能告诉你我无法在电话里回答你。

为什么人会经历苦难？

我无法在电话里回答你，因为我深知我的每一天，也都是侥幸存活。哪一种疾病不可以发在我的体内，哪一场车祸不可以使我丧生，哪一段关系的破裂不可以把我推上绝路，哪一场冰雹不可以砸向我的身体，哪一轮台风不可以席卷我的家园呢？……我的每一天也都是劫后余生。

一个苦难中的幸存者，该如何解释苦难呢？我突然被你的问题堵住了喉。

将近一个月过去了，我才终于慢慢从重压下走出来。

而帮助我走出来的不是我自己，正是你。

在阳历新旧年相交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其实你已经给了我们答案——这一次的哭，你的眼泪分明不再是为自己而流，而是为了一个你曾经总觉得不太满意的人。我是多么迟钝愚笨，才在听到你说“我都还没来得及好好孝顺她”时，仍只埋头关注自己要如何给出一个正确答案，让我们早点走出困局。怎晓得当眼泪决堤，那句话出口，一个曾经只顾吐丝环巢四面小心护卫关系里成败得失的姑娘已经破茧成蝶，开始真正面对生活的阴晴冷暖风霜雪雨了。

也是在2017年最后一天，一位朋友提到了一个成语“蚌病成珠”。她说，这是对生活最贴切的比喻。蚌因身上嵌入沙子，伤口的刺激使它不断分泌物质来疗伤，到了伤口复合，旧伤处就出现一颗晶莹的珍珠。哪粒珍珠不是由痛苦孕育而成？……

蚌病成珠，不正是我们正在经历的吗？

苦难在这一刻，于你，使你开始认识到自己怠慢另一个人的亏欠和遗憾，并使你坦然地在未来的日子缝合那些关系中的裂缝；于我，使我在参与你生活的过程中，明白自己更要感恩警醒，我的今天，岂是理所当然的？背后有多少我疏忽和怠慢的扶持？

不能太多疏忽，因为生命稍纵即逝。

相比于欢乐，苦难突出的就是生命这种稍纵即逝的贵重啊。它给了生命——任何人的生命，更添了一层不可侵犯的尊荣与庄严。如果我们在哭泣的时候直视它，就能看见那层特别的不可侵犯的色彩。我想其实你已经看见了。

这也让我想起《圣经》里的几处经文，“智慧人的心，在遭丧之家。愚昧人的心，在快乐之家”“往遭丧的家去，强如往宴乐的家去。”或许，真正的智慧不是在守护和争取中得的，而是在失去、在付出、在伤痛中得的。

我突然惊诧，这或许就是我们经历的几十年教育中常提及，却鲜少寻得半步路径的“智慧”。真正的智慧或许远不止是孔明施出空城计，巧妙地应对和化解危机。对于“苦难”意义的认识和接纳是更难也祝福更多的功课。幸存者，譬如你我，此时可以拾取收藏的，便是这种智慧。如此我们在面对这个世界时，才会有更多接纳，更多尊重与包容，更多给予，更多的爱。

2018年了，我耳边仍然响起你的哭声，可能还会一直响下去，如同高中那次街头的哭声一直在我耳边响一样。然而我一点也不为此感到悲哀。因为我听到了一只蝴蝶扇动翅膀的声音，微小，笨拙，但是总是在努力起飞。

如果今天你再问我那个问题，我可能仍将拙于言语。但我会跨进你的那条河，追上你，给你一个拥抱，对你说，“哭吧……继续往前走吧。”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