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陪琼安去医院化疗有好一阵子了，每次我们都会约在医院附设的小教堂里碰面，一起默想。平常在等待室里，琼安的话匣子一开，等候的病人连同柜台小姐就都一起变成她的听众，可一进到教堂，琼安便是半小时默然不语。

几个月后一天中午，我俩如往常般静坐在教堂时，我忍不住问，“琼安，你其实很早就发现病症了，为什么那时不赶快来治疗，偏要拖到现在病情严重，搞到周周都来化疗？”琼安直视著彩色的玻璃窗，操着浓浓的广东腔国语严肃地说，“因为那时我以为马上就死啦，不需要浪费时间去医院了，没想到……”

教堂里的空洞和冰冷顺势凉进我的心里，我顺着她的话接下来，“没想到，要死其实也没那么容易是吗？”我俩沉默下来，仿佛有人拿起剪子来乱捣心肠。

如果生命是一道彩虹，死亡就是一块黑黢黢的布，可怕的是从彩色到黑暗的过程却不是一瞬间黑与白的分明，而是渐行渐近的琢磨，或者，是千刀万剐的折磨，从灰暗转为晦涩，从斑斓转为黯淡。

那片永久的黑暗，如潜藏在泥地里的蚂蚁大军成群地匍匐，侵略生命中精心绘制的每一块色调，先将它浸染成灰色，最后集结成具体的黑暗，将丝丝闪烁的余光全面掩盖。

一个癌症末期的朋友相信天然疗法，坚持不去医院做任何化学治疗，她说身体里的癌细胞和好细胞都要存活，一旦喂饱了好细胞，癌细胞也同时被喂饱，所以她索性禁食不吃，存心想饿死癌细胞——她要和癌细胞来场你死我的大决战，只要有办法先饿死你，我就有机会存活！

一个只相信科学的癌症朋友，像琼安一样每周定时上医院，无论是化疗电疗还是放射，每次一进医院就像进到一条繁琐的机械带，抽完血后做化疗，做完化疗预约放射，预约完后去拿药——她说癌细胞是不能惯的，来一个就要杀一个，绝不纵容。

另一个则完全拒绝任何医疗，坚持自然死亡，得病六个月后，忍着剧痛，宁可在形容枯槁的病态中到处游山玩水，尽最大的能力享受生活， 也不愿意花一天的时间窝在令人窒息的病房里受机器控制。

还有一个癌症病患则是见证了神迹，早在几年前就被医生判了死刑，可经迫切祷告后至今仍健在，如今癌细胞竟不见增长，手术后癌细胞不再复发，一旦有人说她是幸运得医治，她都会严谨地回复，“没有什么幸运不幸运的，癌症只有不再复发，不可能完全复原！”

每个人都想方设法找一个信仰去应对生命里的灰色地带，迎接即将沉入黑暗前的黄昏，有人挣扎，有人放弃，有人漠视，有人感恩。

生命若真能在午夜12点钟声响起准时散宴，一切尘埃落定，那么人人可以及早在月历上打个叉号，画个鬼脸，瞄准中原标准时，为自己量身订做一顿丰盛的永别盛宴。

可惜，生命虽然由无数个生活片段凑成，生命却不如生活可以按规律定时作息，也可以抽丝剥茧般任人规划。活着的人或许可以笑谈死后世界，却很少有人能泰然自若地面对死去的过程，漫游生命终点前的灰色地带。因为死亡不可怕，从来就没有死去的人前来为活着的人做实况的连线报导。死亡的过程才是横卧在眼前的现实，它离开规律，跳脱掌控。无可预料的折腾让人恐慌，不可驱使的无奈使人忧虑，中间的过程也许痛苦，也许欢乐；可能迅速离去，也可能辗转延宕多年。

有一次在跨年晚会里，我到城市河边跟着市民一起倒数新年到来，当午夜12点钟声响起时，鞭炮响起，烟火四射，所有人激情欢呼，相互拥抱。清晨3点钟，一伙人赶去吃城里最早营业的摊贩豆浆，等待朝阳初霁后再回家，疲累的身躯伴随着甜蜜的心情入睡，再起床时已经是新年第一天的黄昏，可心里的悸动依旧，一个年关的终点重叠进了另一个年关的起点。

生命的交替会不会也是如此？一场生命的终点并不意味着一切的戛然而止，却成为另一个新生命的起点和开端。若真是如此，那么隔点距离再看，那片附带在人生最后的灰色地带，原来是开启另一端生命七彩图的其中一条色带。而灰色也是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一道色系，是构成彩虹的必然色调。生死转接的一刻就如跨年晚会里，鞭炮响起，烟火四射的那一瞬间，五颜六色的火花只有在黑暗的夜空中才能发出最璀璨的光亮，生命的七彩绘图将无限延续地挥洒下去。

于是，如果生命被赋予永恒，承诺更精彩的未来，那么灰色是色泽，黑色也是色泽，一切都活了起来，亮了起来，每一种颜色顿然有了它独特且永久的连环价值。灰色时期所经历的一切，无论是挣扎、放弃、漠视还是感恩，不再被消极地看作是无奈和折磨，反倒是形塑生命永恒价值的淬炼，即将和未来的生命构成一幅更完整、更绚丽的彩绘拼图。

快到中午了，我和琼安跟以往一样在教堂里安静默想。我想起上次她回我的话，便抬头问她：

“你接受医治快两年了，现在是怎么想的呢？”

琼安斜着头向我微笑，“至少我现在知道每天起床后要干什么了，以前没病的时候不知道每天在干嘛！”

“对呀，看到你的病痛，我突然觉得要好好过生活，注重自己的饮食健康。”

“走吧，抽血时间到了，我答应给那护士拿两个糯米糍呢！”

“糯米糍！你现在还能吃这种东西？”

“就是不能吃了，所以拿给护士吃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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