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沈玉如
相对于妈妈的活泼外向,富于变化,爸爸生性淡薄清简,知足常乐。他过去常说,给我个角落,一块木板,我能躺下睡觉就好。但他为人耿直,忠于职守,念情不忘恩,从他的浓眉大眼就可以看得出。不过同样的眼神,一瞪起人来,大家都会害怕噤声的,年轻时的爸爸,不太笑,很有威严。
爸爸老家在福建永春,全家务农,从小家境很苦。念到初中,因在外做生意发展很好的堂叔回家乡,把他带在身边而到了上海,辗转来到台湾,跟着堂叔工作。爸后来和我说,那时其实心里是自卑苦闷的,没有学问,没有一技之长。但我小时总看他自修,读着四书五经、古文观止等,书上都有注释,还看他念过英文。虽然他没有过好的读书环境和机会,但是他的勤奋向上、办事能力和负责正直的态度,使得他能在同一间公司做几十年直至退休。即使那是我那堂叔公已过世几十年,公司早已改朝换代的时候。
除了这位堂叔的家人和一些同乡,爸爸是只身来到台湾,后来才和在台湾长大的妈妈结婚。两人就这样勤俭治家,把五个孩子养大。每每我们挑食时,爸爸就会特别提到家乡生活清苦,每天吃地瓜稀饭,没有干饭吃;也只有在过年时,我祖母才会拿出一小块猪肉,在锅上过一下油香。他就是要教我们节省和惜福。除了家乡,他还常会告诉我们这位堂叔公如何恩待他。叔公早逝,因此他对其一家大小的事,也特别看重和照顾。
爸在家是不多言的,但若和同乡相聚聊起话来,用着他们特有的永春乡音,夸张的说,三条街外都可以听得到。当年,一些人都偷偷经过香港汇钱回家,等到可以偷偷进中国回老家时,退休的爸爸一个人飞到香港,坐船到厦门,再搭小巴走石头路,要颠簸四五个钟头才会到永春。他带去两个皮箱的衣服等物,全留给了家人。
回来后,我们这些在台湾幸福长大的家人,也不懂得问他感受,他也不怪我们对他的家乡没有感情。只看到他带着浅浅的微笑给我们看一张照片,上面满满的一堆我们不认识的人头。他说那是我们的堂兄弟姐妹等亲戚。后来我问过他:“经过那么多年,你怎么认得路回家?”他说:“一下车没多久就看到那棵树,路一拐就到了,一点都没变。”我想他当时的心情一定是激动不已,但他说起这些时却显得非常平静。
他的家乡除了后辈,只剩下他的一对兄嫂。后来,连伯伯婶婶也过世了。儿时的记忆在当年六十几岁的老人心里,仍是光鲜的,但几十年的別离,家乡父老却已等不及他了。
当年,爸爸是在战乱时代,离乡背景的异乡人,而我是在自由时代,出嫁在美的外地客。我们也都在侨居地,建立了自己的家庭。而当我几乎每年回台省亲,都还时常挂念着父母家人,爸爸和他兄长相隔几十年不能见面的思念又有多深,却是我过去从没有想象而去体会的。
身为家中的独生女,我不觉得爸妈特别宠我,但比较起来,爸爸对我确实没有那么严峻。
小时候,我总比较爱玩男生的东西。每次等他们一下课回家,我就和他们两步一跳的,从楼上冲到楼下和一堆男生玩斗剑、碰ㄘㄝˋ、纸牌、弹珠、ㄤ阿飘等等。有时玩过头,看到大人们陆续下班进了社区,大伙就各自跑回家,偶尔会和爸爸碰个正着。
哥哥们眼尖跑的快,早溜进屋里梳洗。我还小,所以会被爸爸抓到我满头大汗冲上楼,配上膝盖常有撞到的乌青或摔伤出血而涂抹的红药水。然后,他就会看着我说:“你一个女孩子,长得秀秀气气文文静静的,怎么不好好走路,一定要这样又蹦又跳,跑的像匹野马一样。” 我听完就一溜烟钻去厕所洗脸躲掉了。他不知道,每次他这样说,我脑海里就有图片中黑色的骏马扬起两腿在空中飞舞的英挺样!此外,爸爸也不喜欢女生吹口哨哼歌,但也就念念而已……其实,有件事恐怕更严重。如果他还看到我小小个儿,却和哥哥们一样会从五尺高墙跳下,或者远远对着一面墙,加速跑近再一跃爬上,却又是穿着裙子,在邻居围墙上,张开双手,像走平衡木般的晃来晃去,不知他当时又会是什么反应。
再大点,去重庆南路逛书店。有时到了傍晚,就会到爸爸公司找他一起回家。进到里面,大厅里好几排的办公桌。每排后面有位协理,爸爸就是其中一个。虽然一路走去要经过很多人好奇的眼光,但是其实心里蛮骄傲的。他看到我去找他,微微一笑,然后收拾东西,就带着我下班。虽然沿路我们也没有交谈,但是我心里就很满足。
在那个拘谨内敛、节省不随便买东西的年代,爸爸在两件事上有点不同。也许刚开始是出于他的嗜好,但后来也变成爸爸对我表示父爱的方式。
从小,他就会买新出的邮票给我们收集。到了我来美多年,他仍会在我回台时,从架上拿下一本全年的邮册送我。有时可能看到新邮出了,也会随着信件寄来几张小全章等。但他从来没问我过去那些邮票到哪儿去了或有没有整理好什么的,显然那不是他的目的。
后来,我花了功夫,把从小到大,由哥哥手中传承过来的邮票做了大整理。在爸爸来美时给他瞧。他一面看,一面浅浅微笑。那就是他很高兴,心里有感,却又不会言语的表情。我们虽都没说,但我们都知道,比邮票贵重的,是彼此珍惜的心。所以出国这几年,只要看到邮票,就会想到爸爸。
在我小学时,他开始每天晚饭前练书法。让我这爱写字的小跟班,就在饭桌旁占上一角,和他用同一个砚台。他沾沾墨,润润笔,看看帖,顺顺纸,然后慢慢下笔。我也学着他,有模有样在那儿练字。每次校内或校际比赛得奖,我就特别会把那奖状拿给他看。若我书法十多年没练还有个样儿,都是爸爸的功劳。
有年回去,一早进他房间又看他坐在桌前练书法, 想到很久没看到爸爸写字了,我就弯着腰,两手撑在桌上托着腮看他写。爸爸突然侧过脸看我,给我一个很温柔的微笑,然后又继续写字。我也随即回他一个微笑,但很不好意思地赶快站直了腰,忽然觉得自己又变回了当年的小女孩。
去年我又开始写字,爸爸就来信鼓励我,当时只觉得因为他也爱书法。然而,直到最近我才想到,爸爸当年在那儿练字,是他舒情解压的时候。那时,他40几岁,五口孩子仍然在学,而他已步入中年,压力巨大。转眼间,换了我到中年,爸爸就勉励我培养兴趣。我感受到他是想到当年自己的年岁,舍不得孩子也经历同样的人生阶段吧!
记得小学时,因为只有爸妈房有冷气。偶尔我会趁着爸爸有应酬还没回家时,赖在他们房间床上和妈妈一起做体操或唱歌,有时也就睡着了。爸爸回来后就会把我抱回房间。有次,其实我是醒着装睡,因为想赖着给爸爸抱。结果爸爸把我抱在手中,并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在那个亲子间不太会用肢体表达感情的年代里,这好像变成了我专属的祕密。
根据心理学,老年人其实更需要肢体的接触,即使是摸摸他的手,搓揉他的臂都好。这从我开始会给妈妈拥抱时就感觉到了。当年,刚好有一位返台奔母丧的朋友说,对父母真要在来得及的时候表达我们的爱,不要有遗憾。我忽然想到,长那么大,从没有给爸爸一个拥抱或亲吻。几年前,有次回台,我就下定决心,要给爸爸一个拥抱。可是好几次,就是没有那个勇气,直到我回美的当天早上。
爸爸那天不知为何没有到门口送我而留在了房间里。我去和他道别,他也背对着我应声。我心里很不舍,就冲到他背后紧紧抱住了他,并快快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说,“爸! 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然后泪流满面转身就走。
那之后,每次我离家时,就会给爸爸一个拥抱,然后赶紧跳上车, 偷看着后视镜。其实每次我都看不清楚,因为早已泪眼模糊。
去年回台,有天晚上和爸爸看一本印制的族谱。那是爸爸做过整理再亲手一笔一划誊写的。 有如电脑打字般的字体,工整美丽。 闲聊中,爸爸从未有过的提到祖母过世时的一些细节。说着说着,就哭出来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爸爸哭,我的眼泪也跟着流了下来。很快他停住了,我也赶快擦干眼泪,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听爸爸说往事。过了几天我要回美, 当我趋前要给爸爸一个拥抱时,爸爸声音变了,表情变了,我看到他眼角湿了。 那是我第二次看到爸爸哭。男人不轻落的眼泪总让人不忍,更何况是爸爸老父的,我喉头哽咽难挨。
前年爸爸开了白内障,结果右眼得了黄斑症,但他并没有喧嚷,只是有次我打电话回家时,轻描淡写地说了右眼中间有黑点所以看不清楚,然后就一直说,“没有关系,没事! ”让我以为真的没有大碍。其实,之后因为治疗后仍然无效,他的右眼已经看不见了。再来的信件里,屡屡告诉我,“我活到这个年纪很满足了,上帝保守我家庭幸福,我还求什么。所以女儿不要担心,自己要常保持快乐,感谢上帝的祝福。”
我又想到,爸爸在四十几岁,因为工作压力,有一段时间曾经得了焦虑症无法睡眠,心里没有平安。四楼邻居华伯伯是一位基督徒,带着爸爸到教会。他因此知道,这世界有位爱他的神随时和他同在,他不孤单,他就信了主。
自此之后,爸爸没再有过那样的病症。甚至四年前他患上肺气肿,所有动作都必须慢下来,天气一冷,他的呼吸也需靠药物舒解;或者现在一只眼睛看不见,多有不便,但我都从来没有听到他抱怨或看到他的沮丧。每次他总告诉我说,“我们有上帝,有什么好怕。 上帝给我平安和喜乐。”我很感恩,爸爸因为有这样坚定的信仰,所以他能乐观有力地面对人生的老年。
(注:本文最先发表于美国《传扬》杂志,经作者授权在《馨香》转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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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始发于微信公众号(馨香):爸爸的微笑,爸爸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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