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双一

经过十个多小时的飞行，终于回到夏威夷的家。乘坐夜行的航班，原指望可以在座位上睡一觉。可是，闭上眼睛，脑子清醒得像一个被关在房里渴望外出的小孩，毫无困意，怎么也睡不着。坐不多久，我就觉得腿放在什么位置都不舒服，一会伸直，一会弯曲，身体一会左倾，一会右转。前些年坐飞机的时候，并不这样啊？那时，从不闭目养神，看好几部机上电影也不觉得累。

到家，已是夏威夷的傍晚。我和妻子没有多归置行李，简单吃了点东西就休息了。这一躺下，迷迷糊糊就睡到第二天下午。接下来的一星期，在办公室我常常昏昏欲睡。

一周后，时差好像调整过来了。可一天晚上，妻子突然在卫生间叫我快来，声音里含着不安。我冲过去，看到马桶里血迹鲜红。妻子惊慌失措，距离下次例假还早，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赶紧约了医生去检查。还好没有大问题，只是例假紊乱。妻子问：“以前没有过呀？”医生回答：“到了这个年纪，旅行劳累和环境变迁都很容易造成这个症状。”

在和医生的对话中，“到了这个年纪”这几个字，医生重复了好几次，好像是有意提醒妻子，她的身体已经衰老。

回家的路上，妻子默不作声。半晌，她才对我说，我们都变老了。

我才意识到，“到了这个年纪”，这漫不经心的一句话，仿佛一记重锤，敲在了妻子的心上。

我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我自己也早已意识到身体不如从前了。我是爱运动的人，每个周末都去公园踢足球。我技术不错，自然冲在锋线上。可是近些年来，动作明显比以前迟缓了，以前轻轻松松就做到的，现在做不好了。冲锋一次，过俩人，就累得猫下腰直喘。渐渐地，我的位置从前锋退至中场，又由中场退至后卫，有时累了，干脆去客串守门员。

人生已经过半，在四十多岁的此时，回首，青春确实已经远去。逝去的日子越来越多，未来的时间越来越少，当我们稍加计算，自然会为逝去的青春黯然神伤，面对镜子，不禁发出“可怜白发生”的慨叹。

“逝去”这个词带有悲凉的色彩，然而，可否在生命的回眸里，所有的“逝去”都有温度，能够释放出暖暖的祝福？

我开始反思岁月，寻找里面的祝福。

逝去的岁月，包含伤痛。有的已经淡忘，有的依然刻骨铭心。无论那些伤痛是自己造成的，还是被迫承受的，每一次受伤，都在身上划下伤口，带来疼痛。好在随着岁月，伤口渐渐愈合，只留下疤痕作为纪念，而我们在一次次的疼痛里长大。若无岁月，伤口岂会愈合？当疼痛随着愈合而消失，人已变得更加坚强。伤痛非我所爱，但假如可以免于一切伤痛，重活一遍，不敢想象我现在会是怎样脆弱的人。因此，我感谢岁月，感谢它没有停下脚步。

逝去的岁月，包含失败。然而，庆幸的是，失败不是结束。时间没有在失败处戛然而止，而是不疾不徐地往前行走。它仿佛是一位耐心的老人，在我跌倒在地时，用善意的微笑在旁边观望，等着我重新爬起来，积蓄勇气，再次前行。

逝去的岁月，也包含迷失。我曾在岁月里随波逐流，投注青春去追逐别人所追逐的，直到陷入灵魂的迷途。我在追逐里迷失，在岁月中上下求索。直到很久以后，我才蓦然发现，生命的真谛早就在岁月中等我，一直留着蛛丝马迹的线索，并用细小的声音呼唤我，直到一个特别的时刻，我才看见，听见。于是，我终于跳出迷雾，扑向它的怀抱。我要感谢它在岁月中等我，给我时间与它相遇。

随着岁月的流逝，我们的智慧渐渐增长。我们不再像孩子一样，轻易就被几粒糖果遮住眼目，也不再为即刻的得失牵肠挂肚。这门等待与忍耐的功课，只能在岁月的进程中学习，在时间的下游收获。

随着岁月的流逝，我们的性情也日渐柔和。年青时的急躁如北方夏季的骤雨，顷刻间就电闪雷鸣倾泻如注；年少时的轻狂如路边锋利的山石，一不小心就划伤路人。而岁月将我们变成秋雨，慢慢洗净空气中浮躁的尘土，轻轻润泽花草树木，又把我们打磨成圆润的雨花石，让人舒适地握在手中，成为暖心的祝福。

岁月流逝了，它消逝在时间里，却流入了记忆的贝壳中。岁月中所有的伤痛、失败、迷失，都在信心、盼望与爱的包裹中长成美丽的珍珠。它们是特别的礼物，在岁月中闪着光芒，直照进永恒……

咀嚼着流失的岁月，我和妻子谈着心，捡拾岁月的珍珠。

智者所罗门王曾说：“白发是荣耀的冠冕。”随着交谈，妻子的心渐渐轻快起来。我们越来越肯定，岁月是我们头上的冠冕，所谓“流逝”，其实是“升华”。纵然我们的身体随着日子如衣服渐渐旧了，内心却日渐更新，变得更柔韧、更成熟。

谈及彼此日渐老去的容颜，我说：“我们外面老了，丑了，但是里面更美了。”

“希望是。”妻子笑了。

我们释然。我握住妻子的手，也笑了。

这微笑，是为逝去的岁月，是为岁月的祝福。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