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刚到上海。你打电话来说你也刚到，在香格里拉饭店。

你说要请吃饭 ，很隆重找了一间餐厅。

我们见面了，你对我的朋友说，

“谢谢你们，我女儿很幸运有这么好的朋友！”

饭后， 浦东的夜灯闪亮，站在外滩巷口的一隅，你和我的黯淡的影子在道别中模糊。

螃蟹的甘甜飘逸在舌尖，那条黄鱼好像不新鲜。

望着你的背影，猜想你心里是否也泛着同样的唠叨。

你的影子铺展在街灯下，浮不起一丝朱自清面对父亲的怜惜，满心涌上，艾略特情诗里对情人擦身而过的留恋。

上一次见面在哪里？

台北宁夏夜市旁的羊肉炉店，新竹小姑家的海鲜摊。

坎袖汗衫和运动短裤，你终身的制服，穿梭在九条通内，锅炉和碗碟交替之间。

酩酊大醉的日本客搂着夜店小姐，坐在你切生鱼片的刀口下，杯酒交欢。

自由无羁，你从未离开过三十年前跑船浪荡的精神躯壳。

无牵无掛，你生命中曾经遗留下的痕迹，如母亲所说，船过水无痕。

风流洒脱，你不在乎一时的挥霍，为任何女人。

肝胆相照，义无反顾总要高过情无反顾。

翻脸不认账，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酒不醉人人自醉，当年当非法移民，在旧金山打杂，一个人赤脚走到机场和墨西哥人称兄道弟的连环画，一幕幕在居酒屋的烧烤架被串起，那是你的雄心壮志，你的漂泊异乡，你的下酒好菜。

你在贫瘠低贱中得着别人永远想不通的乐趣， 悲凉和绝望不存在你的草莽哲学。你说你是打不死的蟑螂。

半夜在外双溪的山岩上， 你举手怒问苍天，对似有还无的神明大发雷霆。

“有种你就出现，有胆你就下来！”

这算是你对生命望穿秋水的问答，你流氓生涯中的第一次祈祷。

在南美遗留下的孩子跟我有一般大了吧，在台湾养的家还来不及长大就散掉。

生命的功课根本一样没修过，却一样一样接着来。

在这个世界上，你和我都无意漂泊，找不到落脚处，也没有意外搁浅，于是抱守云游的孤寂。一不小心喜相逢，来一壶浊酒，笑看自己漂流的无忧，嘲讽如井底之蛙的无知。

外滩冷风飕飕，你的身影完全淡去。黄浦江上的倒影花花绿绿，游船上的嬉闹喋喋落落。明天，你要飘向何处？

明天，我又要飘向何处?

孤儿的灵遗传到我这一代，就要化入淡水河下游和泥淖堆积。带着你自由无羁，无牵无挂，你风流洒脱和肝胆相照的影子，我对自己的生命也想翻脸不认账。

回首，竟发现有人一路牵引，一路眷恋，随着你，随着我，不离不弃，不声不响，轻问：“你和我，何时一起乘上轻舟，缘着慈绳爱索，浪子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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