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最崇拜英国人的什么地方？”

“进步跟文明！”

说到进步，曾是日不落帝国的英国堪称首屈一指。赶快到心仪已久的伦敦城看看！在孩子的观念里，进步和文明是相辅相成的，到处都是自己家乡看不到的规律系统和便利服务。金融中心竖立了奇形怪状的现代大楼，泰晤士河畔有特立独行的抽象艺术馆，还有庄严的国会殿堂里，议员们正在辩论严明的律法和国家政策。

走到哪里，看到什么，根本不需要解释，一拉手机屏上网找维基百科，一栋大楼从尘土到市场交易值，一个名人从他的祖宗八代到绯闻轶事，一目了然。不错嘛！虽然孩子自认为是从一个落后未开化国家来的人，但对于知识和资讯的掌握能力却一点都不落人后。

“啊！为什么市区内那么脏呢？”

“因为人多呀。”

“可是这里是文明的国家呀，文明国家的人不是都很守规矩，不会乱丢垃圾吗？”

“因为没有人规定乱丢垃圾要罚款罚站呀！”

“可是……”

孩子的问话听似单纯，却也引起我的自问。进步是显而易见的，可是文明呢？文明是什么呢？听起来有点虚空。看到井然有序的地铁在下班时间万头攒动的景象，文明的现象之一是不是在仓促间就能将最复杂的事做到最快最好？再看街头往来的车辆有秩序地遵守规则，礼让行人，文明是不是也意味着大家都遵循一套密密麻麻的律法典章行事？

让我也来翻翻维基百科吧，“文明”的到底是什么呢？结果洋洋洒洒一大篇看不完，干脆抓几个关键词吧。一个城市“要复杂化”、“要都市化”、“要每个人都会写字”、“要有制度规范”、“要有一定的技术水准”、“要被一群有文化的精英管辖”，如果一群人住在一起达到这几点，基本上这群人就算是达到了文明状态。

冷冰冰的三明治，油腻的起士和奶油，孩子从小吃惯了南洋酸辣菜色，对这些“文明”国家的饭菜实在食不下咽。勉强吃了两周后孩子实在忍不住了。

“这里食物实在太不文明了。”

“不喜欢吃的东西就不文明，那你在路上看到觉得长得丑的人是不是也不文明呢？”

“反正这里的东西太平淡了，没味道。”孩子不以为然地说。

两块干冷的面包中间夹一片火腿就算一顿饭，不像中国菜里油盐酱醋混成一块儿，文明国家的菜色确实一点都不复杂。好吧，冷食太难吃，就来煎一盘牛排吧。孩子不曾用过刀叉，吃牛排的时候将一大块肉插到嘴边大口啃，咬不下去就弯下腰露牙凑在盘边撕咬。一只赤脚抬到椅子上，另一只大腿不停抖动，咬东西的时候深怕全屋子的人不知道他“撕心裂肺”在咀嚼，一边咀嚼又还要一边说话，肉星四溅，咬不下去的筋骨就大喇喇吐到桌上。好不容易啃食完盘中飧，接下来疵牙咧嘴的啧啧声不断，像是宣告他吃饱了，而通常在这时10根手指也跟着饱食了一顿。我也不是很爱计较用餐礼数的人，可跟这位16岁大的孩子并肩用餐了一周后，他是餐餐吃得毫无羁绊，我则是顿顿看得锥心刺痛。

来看一下文明国家学生们的言行举止吧！比方说，牛津大学规定学生们正式用餐礼仪是一套历史悠久的传统，男女学生都要根据学年高低穿着典型的西服和洋装。在豪华的用餐大堂里，餐桌上的摆设像是组装机械零件一样繁杂。众人到齐后，接下来是用餐的各样礼仪规范，从对号入座到举手投足，皆有固定守则——什么时候说话，什么时候不能说话，什么时候跟谁说话，要说什么话，要说多少话都要严谨恪守。

如果是身在贵族王室，那就有更多繁文缛节，要让一个人从小就将礼仪培养成自然而然的习惯。总之，他们端庄文雅，矜持肃穆，摆出来的每一种相貌都是一门礼仪学问，这就是文明国家的绅士淑女。

所以，吃饭的时候腰不能弓，不然跟老鼠一样；嘴不能张，不然跟老虎一样；咀嚼时不可以出声音，不然跟狗一样；脚不能抖更不能抬起，又不是坐在地上；大块的肉要用切的，不是拿起来用啃的，不然给你餐刀是干什么用的？做到这点，忘了那点，纠正上半身，忘了下半身，一个指令一个动作教太累人了，别别扭扭，一点都不爽快，啊！难道这就是野蛮人要效法文明人所要付出的代价吗？

等一下，看！真要学牛津剑桥的学生才能成为绅士吗？那用餐后的礼仪规范呢？网上还报导学生毕业派对的活动照片。拉开新闻网，这些名校大学生一众人等拔光衣服，赤裸裸纵身跳入剑河，坦诚相对。

不仅如此，还有年度的夏日和圣诞特别盛会，报名的学生交钱到隐秘的地下高级俱乐部里狂欢派对，参加的同学所谓的“盛装”打扮，穿的不是西服洋装，而是袒露身材的劲爆乔装，火辣辣的浓妆艳抹。有些女同学们大胆裸露胸部，只一件薄纱围住下体；男同学则是将身体彩绘得五颜六色，换上特意强调生殖器官的装束，甚至男扮女妖姬，或乔装动物野兽。在盛宴派对中荒宴酒醉后，竟有群体公开性交，有人吸毒过度而昏迷要急救……

这些人不是都符合文明的标准吗？每个人都认得很多字，吃饭走路都严格遵照传统的制度和规范，知识成绩都达到顶尖的技术水准，还是一群有文化的菁英。

“文明国家的学生有时也会做出野蛮的事情是吗？”孩子问。

“他们这样做不叫野蛮，叫自由开放，越是文明的国家，越是自由开放。”

 “那所以如果我真的变成了一个标准的绅士，把吃饭走路的礼节学好，我也能做这些自由开放的事吗？”

我沉默了。

“在班上有喜欢的女同学吗？”

“没有。” 孩子直摇头，一脸害羞。在他脸书上贴的尽是同学出去旅游，扮鬼脸，不小心跌倒摔跤的搞笑照片。即便是从缅甸的大城市来，处在懵懂青涩的年纪，跟女同学稍微说两句话，在班上都还会引起其他同学嬉笑八卦，更别谈交女朋友，遑论发生性关系。至少在孩子的学生世界里，没有学生会拔光衣服跳到河里，或是夸张打扮到舞会里当场发生性关系的现象。

吃早餐时边听BBC新闻报导，同是青少年，势必关心青少年的新闻事件。结果青少年新闻确实层出不穷——16岁青少年强奸一9岁女童；一对未成年男女朋友在家里看完暴力电影后，竟然持刀杀死成年人邻居，杀完后还接着看影片；未成年男女性交泛滥，不用保险套。暴饮狂欢后，在街头破坏公物；未成年青少年吸毒成瘾，沦落街头，成为暴力集团的奴隶……一则则耸动人心的社会新闻令这位从所谓思想落后、未开化国家来的孩子大开眼界。

“在缅甸，虽然社会事件也是层出不穷，可这里不是文明进步的国家吗？怎么会有那么多未成年犯罪自杀、未婚生子、破坏公物呢？”

“文明的国家里住的也是人呀，是人就会犯罪，这有什么奇怪的？”

 “是不是这些犯罪的人教育程度都不好？”

“可能吧，但是教育程度好的人也有很多问题。”

有什么问题呢？随着这些青少年犯罪的新闻成为社会的关注焦点，报导中又出现学生罹患忧郁症、大学生自杀率和自残率年年提升的现象。

“所以教育程度不好的人就犯罪，教育程度好的人就有病想自杀？是这样的吗？”

是这样的吗？

孩子早上起床后，衣装不整，头发蓬松，一整天穿着皱着不堪的上衣和运动裤，跟着我去买菜逛街，游走景区，最后还穿同一身衣服睡觉。

“我在缅甸都是这样，一身衣服从早穿到晚，到任何场合。”好吧，既然那么懒得穿衣服，我就少带他去庄严的场所，尤其是需要衣装约束的地方。难得迎来的夏日，不如到海里游泳好了。人人躺在海岸上像一只只咸鱼，翻个身时，有人竟然解开比基尼的扣子。而孩子穿上紧身长袖潜水衣，从头到脚包得密不透风，憋出满脸的汗，就是不愿脱掉。

“热吗？脱掉呀，你里面不是穿了泳裤吗？”

“不用了，我这样穿就好。”孩子一脸害羞，就怕隔壁的女孩不小心扫射到他。

北大西洋的海水毕竟太冰冷，游不惯，不好玩，上岸后坐在那里玩小石砾，敲敲打打。我说，“你现在倒是很文明，在海边连泳裤都不敢露。”孩子腼腆地说，“因为有女孩子在嘛。”

什么是文明？什么是野蛮？我心里越来越纠结，越来越混乱。

 “有想过未来10年后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吗？”

 ”没有想过。“

 ”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不知道。“

“想像一下？你的梦想是什么？”

“没有梦想。”

极力地想开导孩子的思考能力，激发他的自主想法，他一句话无情地把所有问题驳回。

“来看看文明国家的孩子，每个人独立自主，有自己的主张，自己的想法，还未成年在众人面前已经可以高谈阔论， 没有人像你，一个指令一个动作，一切被动而行！”语气沉重又带责备地说完孩子，我也被自己惊吓到了——情急之下我脱口而出的话，让我想到了“野蛮”。

孩子被逼得迫不得已只好开口说，“我想成功。”

“那你想要做什么样的事成功呢？”我转而小心地问到。

“不知道，不要问我了！”

像是逼供似的，孩子被问得烦腻了。打开电视看看文明国家孩子的态度，如果一个指令一个动作是没有主见的被动象征，那么反过来，指令老师、要求学校配合学生种种要求呢？

去年有一个教育节目，一所中学请来中国老师教课，老师为了让学生做到深度学习结果疾言厉色，叫班上讲话的同学到教室外面罚站，结果学生竟然群起指责老师公然侮辱学生，甚至当场斥责老师不尊重学生。不仅如此，中学生不满老师的说话态度而集体罢课，公开和老师对质的场合比比皆是。还有学生在路边集体殴打警察、欺负老人，这些现象算是脑子开化、能够独立自主、可以高谈阔论去争取自己权利的文明行为吗 ？

文明的国家太开放、太自由，以至于人人将放纵和自由当成必须的权利和义务；而所谓未开化的国家又太保守、太僵化，以至于人人将一点点自主和独立当成是放纵和随便。

标准在哪里呢？由谁来定夺呢？

火车开了。

“火车终于开了，我们今天要去利物浦，听说整座城市都被列为世界文物遗产保存呢！”

“搞了老半天，火车根本还没开，是因为对面的火车先开动，看起来像是我们的火车开动。”

“你怎么看出来的？”

“因为火车对面的那栋大楼一直都没移动，所以我们的火车根本还没开。”

文明和野蛮，标准在哪里呢？如果两列火车都在移动，能够确定火车正在移动的坐标便是窗外不动的大楼建筑，可是如果连大楼也在移动呢？如果这个世界的一切行为标准都在变动，标准在哪里呢？又由谁来定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