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我记忆中很温和，说话不急不躁，一句是一句。父亲没有对我发过火，说过让我丧气的话，以至于我成长过程中没有机会体验“严父”是什么概念。

父亲在世时，我从来没用过“父亲”这个词来称呼他，即使在别人面前我也是用爸爸的当地语“阿爷“这个称呼。我心底里觉得用“父亲”称呼自己的爸爸是种生疏，是不敬，与爸爸拉开了距离。“父亲”一词对我来说只是个书面语，出不了我的口去称呼我的爸爸。

我是我爸爸老来得的幺儿子。小时候因为学习好，看上去聪明，给爸爸带来许多快乐、骄傲。以至于我姐姐半开玩笑地说过，幸亏没有在我出生时，按爸爸说的，将我丢进马桶里。我从来没相信过姐姐的这一玩笑，也没想过追问这回事。从小到大，我想爸爸一直那么爱我，他怎么可能有那样歹毒的想法呢？

或许当时流行干部终身制，在小学我一直是班长。记得上小学时，每个学期我都是“三好”学生，拿奖状回家。有一次学期结束典礼，没念过书的母亲居然因自己获奖而被邀请坐在全校的主席台上，那是我妈妈一生中唯一的一次“露脸”。我在学校的表现，爸爸引以自豪，总是在他人面前夸我。爸爸常说的一句话是“孩子从小看大”。有一次在爸爸帮我填写一份学校的表格时，我在旁边得意忘形，一脚将座椅旁的热水瓶踢倒打碎，热水流淌了一地。热水瓶在那个年代是家中屈指可数的贵重物品。自己吓得不轻，爸爸却没有发火怒吼，连一句责备的话也没说，只是喊妈妈赶快收拾。爸爸在不经意的小事上所表现出来的宽容，让我的为人处世受到了潜移默化的影响。长大后发现，这样的宽容是我一生都要学的功课。

爸爸喜欢讲故事。夏天乘凉时，爸爸常常讲述他小时候如何与他的哥哥弟弟们在农村大湖里撒网打鱼，如何与欺负自己家的邻居家儿子们争斗的故事。我印象中那时的爸爸是个顶天立地的少年，不畏权势，不惧强暴。是的，爸爸不到二十岁就独自离家，参加了抗日游击队，将自己的脑袋栓在裤腰带上。在家乡的一个集镇上，爸爸曾经与几位战友一起假装买肉，用杀猪刀追杀从碉堡外出买菜的两名日本兵。小时候听到这样的杀人故事，我心惊肉跳，却还是忍不住要爸爸一次又一次地讲述同样的战争故事。出于男孩子天性喜好战争、打仗，自己腰间也常常别着一把由纸折成、用墨汁涂黑的手枪，在小朋友中间走动。

爸爸当过县农业局局长。我还没上小学，他就已经不是了。不过别人在路上碰到爸爸时，还是喊他老局长。我不知道爸爸当局长时是什么样子，只看到家里没什么家具，一个像样的书柜也被人用板车拉走了。想必是怕我思想有压力，爸爸从来没有告诉我，他为什么没有继续当局长，为什么他的工资由90多元下降到50元左右。在中国那个年代，爸爸心里一定有许多苦楚，但他不愿他的小儿子与他一起承担，影响儿子的快乐童年。上大学后，才知道爸爸原来在大部队走后，放弃了一段时间武装，成为档案空白，而被撤去了局长的职务，开除了党籍。后来爸爸终于被平反，补发了工资，成了离休干部。

在一大家子七、八口人依靠爸爸那点工资的紧巴巴日子里，爸爸依然不抠门。若是我要零花钱，每次我都可以如愿以偿，这让我周围的小朋友们十分羡慕。当时家里没什么零食，有时候我嘴馋，会向爸爸要一毛钱去公家小商店里买一包香酥烘糕。手里捧着那包好吃的，一路往家走，一路吃。吃在嘴里，甜在心里，爸爸的爱更是深深地印在我的记忆里。

我是爸爸眼里的好儿子，会念书。当我第一次高考失利，爸爸没有失望，没有一句责备、训斥的话，也没有与我彻膝长谈，问我以后的打算。得知我想重新复读高中，爸爸二话没说，给了我学费。一如既往，爸爸相信我可以学好，只是嘴上收敛了许多，不再骄傲地当着人的面夸我。第二年，我如愿考上了重点大学，爸爸自然是喜出望外。在炎热的夏天，爸爸东奔西跑，在县城里替我办理户口粮油关系、证明之类的东西。当看到我名字中的“世”字写法不一样，我闹着要爸爸再回粮食局去修改。爸爸虽然说那是同一个字，没有错误，还是无怨无悔地立马又转头按我的要求去找人修改。现在回想起来，我真是年少不知天高地厚，认为爸爸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应该的，没有感激之情。当时自己全然不顾爸爸是否口渴劳乏，只知一个劲地催促老爸赶快回到灼热的太阳底下，为我上学的一张纸不停地奔波。

上大学，参加工作，后来又出国留学，我像是个放飞了的风筝，离家越来越远，与爸爸朝夕相处的日子也随之渐渐远去。爸爸在世时，每次得知我即将回家，都会亲自安排我和太太孩子们住在离家不远的一家小旅店。这样，爸爸每天一大早可以在那家小旅店附近转悠，等待我们一家大小起床洗漱后从旅店出来，好立马回家吃他早已买好的家乡早点。碰到街坊邻居问他一大早在转悠什么，爸爸会喜不滋滋地告诉他们：“小儿子回家了！”私家小旅店没有保安措施，父亲完全可以直接进去，叫喊我们早些出来，但是爸爸从来没有这样做。女儿早餐喜欢家乡的红豆沙饼，儿子则一天三餐抓住油条不放，甚至与爷爷照相时，手里还拿着根油条。如今我早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但父爱如山，作为儿子，自己至今还是不能完全体会父亲对我的那份爱。父爱成了我人生中的宝贵财富，引导我一生追寻父亲那种担当、舍己和宽容的品格。跟随父亲的样式，无意中有一天发觉我这个幺儿子居然也长大了，变得越来越像个父亲。

作者一家与父亲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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