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牵着一只巴掌大的吉娃娃上了阿峰的车。

“是老张吗？ 好久不见，那么巧。上哪里去？”

“哟，是阿峰呀！还真巧，不晓得你还在开车。去社里。”

两人从后照镜中对了对眼，露出微笑。

“还在水电行？”阿峰问。

“自己的店，将就做着吧。嫂子好吗？”

老张才开口，吉娃娃就不停打喷嚏，阿峰从后照镜斜斜瞥见了狗，“你的狗感冒了是吧？”

老张也跟着轻咳了几声，“是啊……你看我都被它传染了。”

阿峰从镜中紧盯着狗，没瞧见街上换了绿灯，后头的喇叭声倏地催他上路，他深深叹了口气，“你不知道我结婚的时候和你嫂子也养了一只，但不是你养的这种能装在皮包里的狗……”

狗被送去给阿峰时，他们说是从瑞士高山来的，品种很稀有，管叫狗腿子。新婚的时候，阿峰抱狗腿子进被窝跟老婆阿珠一起睡觉。

阿峰加夜班开车，想赚多点钱带阿珠新婚旅游。夜晚阿珠独自一人在不到十坪大的小套房里感到冷清，依偎在狗腿子的短棕毛上取暖。那段时间，狗腿子的毛飞快地长，阿珠一个人的被窝越来越温暖。阿峰多跑几趟车后就赶紧回家，清晨听到阿峰开门的钥匙声，狗腿子翘着尾巴等在门边迎接他。 它明白不能吵醒阿珠，叼在嘴里的拖鞋扎实堵着自己的嘴，趴在阿峰的大腿上勉强发出丝丝兴奋的呻吟。小两口跟狗腿子挤在榻榻米上，阿珠觉得更暖和了。

“今年去梨山吃梨……明年，我们上玉山去看雪。”阿峰翻了个身，眯着眼对半梦半醒的阿珠说，脚丫子碰到狗腿子摊开的肚皮。

“带狗腿子一起去。”阿珠贴近阿峰的臂膀，含含糊糊地回应，脚丫子搓着狗腿子的尾巴毛。

玉山没去成。阿珠迷看韩剧，看日渐臃肿的阿峰越来越不如意。阿峰跟车行老大坐茶室，迷上海南来的小姐，看终日素颜的阿珠越来越不顺心。日益壮硕的狗腿子开始长腿长胸，脖子越来越粗，屁股越来越宽，脸上也长出皱褶的赘肉。睡觉的时候，狗腿子从榻榻米跑出下半身子，黑唇里夹着长舌，口水沾湿了棉被。阿峰和挺着大肚子的阿珠躺在榻榻米上总踢被子，空调调到最强也没用，两人稍微挨近点就出汗难耐。

渐渐地，阿珠不再贴近阿峰的臂膀，阿峰也不再贴近狗腿子的肚皮，一家三口背对着背分着睡。阿峰的大个头，阿珠的大肚皮，狗腿子的大粗腿，挤在不到十个棺材大的套房里。

尽管如此，每天半夜时，狗腿子依然叼着拖鞋等待阿峰进门的钥匙声，睡前不忘舔舔阿珠的光脚丫子再钻进被窝。

后来，孩子出生了。阿珠和孩子占据整地的榻榻米，狗腿子被挤到门边睡在鞋堆上。茶室贩毒被查封，海南来的小姐全被抓回老家。阿峰的生意低迷，半夜开车悃睡在车上，不到清晨不回家。

狗腿子的食量越来越大，饼干类的狗食已不能再满足它。夜里阿珠起床上厕所，不小心踩着了苍蝇乱飞的狗屎，险些跌倒在马桶上。阿峰每天要愁一家四口温饱，回家最先等在门口的变成阿珠的叫骂。

“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

“我努力在开车了，你再忍会儿，很快换大房。”阿峰全身散逸着汗味。

“换什么大房？努力开车到海南岛钓美人鱼吧？”

“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再提了，一时糊涂的事！”

健壮的婴孩放声大哭，连连嘶出尖叫，狗腿子跟着起哄，原地转圈子，不停狂吠。

“狼心狗肺的东西，我还没跟你计较那档事。”阿珠的额头和上唇满是汗水，边说边收拾榻榻米上酸臭的尿布堆。

阿峰从手里的花袋子掏出一块血淋淋的生牛肉，丢到狗腿子的面前，“吃吧，等你再吃肥点，我一家三口把你给吃了！”

狗腿子紧靠墙边，牛肉掉进阿珠许久不穿的高跟鞋口里，矮木桌上的剩饭团早被狗腿子偷偷吞食了，不忍心一股脑儿啃掉牛肉，促着膝大快朵颐地舔肉骨头。

阿峰在外酗酒，脾胃练成海量。阿珠忙着喂奶，身材全部走样。狗腿子的胃口像无底洞，一顿饭消耗半斤牛肉还不够，啃破所有的鞋子。榻榻米上除了襁褓中的孩子外，阿峰少回来躺了，阿珠躺不进去了，狗腿子也不让上去了。

矮木桌上摆着吃光的碗面和奶瓶，跟一台镇日播放儿歌的手机。狗腿子追着从湿淋淋的厕所爬来的蟑螂玩，硕大的尾巴甩掉阿珠头上的发髻，孩子又哭闹起来，阿珠披散着头发往狗腿子肥大的屁股赏了一记重耳光。

有一天，阿峰酒醒回到家，听不到阿珠的叫骂声，只有狗腿子叼着他的破拖鞋兴奋地迎接他。看不到阿珠和孩子，阿峰等了好几天，手机一概无音讯，简讯有去无回，

“狠心的女人，是谁狼心狗肺？！”他看到狗腿子翘着尾巴，饿着肚子在他身边哀嚎，连日来憋在心中的怒气猛然宣泄，“狼心狗肺的，越养你越吃我，拉出来的屎都越来越臭，老天爷要你来诅咒我家的！”

一怒之下，阿峰圈住狗腿子的脖子，狠狠把它拖下楼，关到后车厢里。

阿峰很快出了市区，一路上尽闯祸红灯，往高速路开，往偏山旷野开，开到三更半夜，开到怒火燎原。狗腿子一路狂吠，蜷缩在后车厢站不起身来，趴下身一抬头就顶到后车门。

几个钟头后，车子不知不觉行驶到梨山口，阿峰在山野间果断停下车。狗腿子依旧哀叫怒吼，夜深人静中如鬼哭狼嚎。

阿峰才一掀开后车门，狗腿子气急败坏地往他身上扑，抓伤了阿峰的脸，又张着獠牙的大嘴凶猛地狂舔抓坏阿峰的伤处。阿峰挣扎着推开狗腿子，三两下爬到车顶上，掏出塑料袋里的大块牛肉往远处草丛甩去，“吃你最后的狗屎去吧！”

狗腿子拔腿跃起，往草丛深处狂奔而去，当下止住了吠叫。阿峰赶忙钻入驾驶座，启动引擎，飞奔离去。

沿着曲折的山路，阿峰狂乱疾驶，中途间歇在一槟榔摊买了两瓶高粱。回到家时天已明亮，便倒在榻榻米上，酩酊昏沉中不断噫语着，“吃你的屎，叫你来咒诅我家的！”

阿峰熟睡过去，不知睡了多久，半辈子那么久，迷迷糊糊中听见窗外下起倾盆大雨。热闹的街道逐渐冷清，初萌天光时，门外彷彿有簌簌的开门声。潜意识以为阿珠带着孩子回家开门，阿峰即刻醒了过来，发现大门依旧原封不动紧闭着。

他随即又昏睡过去，那门随着他的打呼又再响起，恍然间，一阵熟悉入骨的声音把阿峰全然震醒。他奋然起身去开门，一屁股跌倒鞋堆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狗腿子！

狗腿子湿淋淋一身狼狈，气喘如牛站在门口，一见到阿峰立刻扑上前，把他压在地上，凶猛地狂舔他的脸。阿峰使劲拨开狗腿子的头，摊开手发现有一团湿又有一滩血。狗腿子的右耳朵给刮破了，门上沾满狗腿子刚刚蹭门的血迹。

阿峰却惊而不喜，坐在鞋堆上死死盯着狗腿子大口獠牙，心中怒海翻腾，脑子里良久只旋着一句话，“丢得不够远！”

他起身翻出锁链，紧紧圈住狗腿子的颈子，使尽浑身解数把它再往车里拉，颈子的毛被磨蹭到出了血痕。阿峰如拖着一头猛兽般终于又把狗腿子压进后车厢，连忙开车出市区。一路上接连乱闯红灯，往高速路上开，往死命深渊里开，往不见棺材不掉泪的狠里开。

可沿路狗腿子不再狂吠，只漫天低吟，如同每天阿峰回到家时叼着他拖鞋时那般的呻吟，本是兴奋，如今一路哀凄到荒烟蔓草。阿峰急驶在蜿蜒的山路，黑夜中多次惊险撞上山壁。昨夜的大雨增添了山路的湿气，山罅上的土石流蠢蠢欲动，小石砾多次凌乱不堪砸到车顶上。

绕过梨山区，阿峰往更远处行，接着驶上玉山。一层又一层的山路，一面又一面的石壁，层峦叠嶂，颠簸崎岖，他仗着夜黑，眼不见，心不惧。一整夜快过去了，他就要达到山巅，专注加紧马力一路往上，恍惚中他忘记从哪个路段开始车里变得悄然清静。

他猜想狗在后车厢熟睡了，大好时机，现在停车把它丢到山壁边。要停车时突然听到后车厢一声剧烈狼嚎，他立刻就地息了引擎。飕飕的凉意从山崖间扫进他的胸口，就着清晨一道微弱的曙光，阿峰开启后车门，只见一团血洒在巨犬的颈子和肚皮间，上半身的棕毛全染了血色。

他以为它是失血过多而死。它的确是失血过多致死的，可不是头上的血，是它中途咬舌自尽洒出的血，稀烂的舌头边有一只阿峰的破拖鞋，那一声狼嚎是它最后凄凉的冤鸣。

阿峰终于将它丢掉了，丢在万径无人的玉山峰口。再发动引擎时，他倏然看见前方一颗大树迫使他紧急剎车。下车走向前眺望，从曙光中他看到仅一步之差整部车便断然直落山崖。千钧一发之际就发生在狗腿子发出的最后一声狼嚎时。

那原来不是冤鸣，是危难前的警钟。

回到家，阿峰惶恐地倒下，一躺就是三天三夜。他无法入睡，一块榻榻米显得冰冷，套房一点都不再有压迫的感觉，房里的空气如玉山顶上稀薄。

阿峰辗转反侧，这套房难得静悄，难得空旷，他却在静悄中难得失眠。他伸手抓不着棉被，闻到馊掉的奶臭味，再翻身时，摸到榻榻米上湿了一大片，他无法克制地流泪了。这时他听到门外又有簌簌的声音，他一股脑儿蹦身去拉开门锁，刹那间他以为三天前在玉山上的那桩惨死只是幻觉，他满心的期待。

慌忙开了门后看见阿珠背着孩子正摸索著门把，阿峰又一次跌坐到鞋堆上。

“我帮狗腿子找到落脚的地方了。” 阿珠迳自进房，面无表情地说。将孩子放下榻榻米后，她回头看到阿峰愁苦的脸上尽是泪水。扫视了一圈看不到狗腿子，只见阿峰拿着一只狗腿子啃坏的拖鞋往自己脸上甩了个耳光。

他告诉阿珠他酒醉生恨的下场，还有千钧一发时的狼嚎。

接连几个月阿珠不停在手机上翻著狗腿子的照片，它被送来的第一天，毛绒绒的身躯还能塞进高跟鞋口睡觉，每天喂奶的时候也总想起狗腿子把吸光的奶瓶叼到矮桌上的样子。

阿峰戒酒早归，每天努力开车，隔年换了间两室厅的房，晚上躺进主卧房被窝里时阿珠总不忘唾他一口：

“老天爷派狗腿子来救你这条命的。”

后车座的吉娃娃又打了个喷嚏，出租车就要抵达目的地。阿峰惋叹地结束了悲伤的回忆，慢驶在巷口。老张听完阿峰后许久默然不语，车停稳后，不禁也长声叹息，见阿峰一脸愧疚地从后照镜盯着狗，便把狗抱起，深深在它额头上亲了一口。

“阿峰，你还想养狗吗？我这只刚生下三只小崽子，我还愁着怎么给出去，要不送一只给你？很好训练的。”

阿峰猛抬头，一时不知所措，连忙回绝，“这怎么行，是你的狗。”

“我正好上楼去给你抱来一只！“

老张骤然开门下车，阿峰见状也连忙开门下车，

“这怎么好意思，再说……”阿峰低头犹豫了。

“放心，吉娃娃长不大，食量小，你就叫它狗腿子吧。”

老张匆匆上楼去，阿峰茫然地站在车边，老张的包和那只吉娃娃尚留在车上，阿峰突然打了个喷嚏，那吉娃娃也随着打了个喷嚏。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