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无烦

说出来有点可笑，最近我猛然发现，在梦中，我的儿子终于是现在的年纪了！

之前，我每次梦见儿子，他始终是是小小的，可以抱起的年龄。有时候，他出现在我梦中，还穿着拉拉裤，穿不好，很焦急，我竟然在梦中很清晰地知道，他已经长大了，早就不需要拉拉裤了，还对他说，没关系，你马上会长大，我知道也已经看到。可是，他还是一脸挫败地等着我去帮忙。

有时候，他出现在我梦中，正值逃难，我拉起他的小手，一边跑一边说，你可以跑得很快的，比我还快的。但他还是跨不过前面的栏杆，我一把抱起他，度过危难。心里却在想，我怎么能抱起我儿子呢，他已经十几岁了呀。

有时候，他出现在我梦中，远远地向我招手，小学生的模样，然后跑过来，我还是可以一把把他抱起……无数次，儿子出现在我梦中，但没有一次，是现实中的年龄以及高我一头的模样。每次我和儿子、先生分享我奇怪的梦时，他们就嘲笑我：“说不定，你梦见的那个才是真实的哦。你现在是穿越了……现在是梦！”

我多么希望，现在是梦！因为，那时候的儿子是天使。 

还记得儿子每天都要我在他耳边告诉他一个秘密，我每天都讲同样的话：“我告诉你一个秘密，那就是，我永远爱你，永远不会放弃你”他竟然百听不厌。然后他也扒着我的耳朵，悄悄地说：“我也有一个秘密，比你多一点点，那就是我永远永远爱你……”那时，他三岁。

那天，只有我和儿子在家，我蹲在那里整理鞋柜，儿子在不远处玩积木。突然外面雷声轰鸣，随着一个霹雷，鞋柜摇摇欲坠，我没蹲好，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门被风吹得嘎嘎响，窗外，雷电交加。儿子突然跑过来，用小手扶着我，一脸严肃地说：“妈妈别害怕，有KK在。”我想害怕的应该是他吧，但他那认真的神情让我忍俊不禁。那时，他四岁。

周末，我们答应带儿子去坐摆渡船。我早早地就收拾好了，但他爸爸有点慢，我都有点急了。儿子却极有耐心，说：“慢点没关系，只要今天能乘到船就好了。”回来时严重堵车，我们决定从公交车上下来走回去。一路上黑漆漆的，连人都走不出去，何况车？决定虽然明智，但路确实不好走。走得我都有些抱怨，儿子却高高兴兴地跟在后面，夸奖在前面开路的爸爸，模拟卡布达里的机器人物，一路想象着与敌人厮杀的场景，饶有兴致地走了很多路。那时，他五岁。

外出旅游，走不动了，我和儿子在咖啡厅里坐等爸爸继续血拼购物。我们想不出有什么可玩，我只有一叠圣经经文，就和儿子一起玩背经文的游戏，倒也玩得不亦乐乎。想想这么小的孩子能以背诵经文为乐趣实在很特别，以为一定是太无聊了，他以后应该不会记得。没有想到，事隔很久爸爸问他，我们去旅游你最开心的是什么时候，他竟然回答说：“和妈妈一起在咖啡屋玩经文卡片最快乐了。”那时，他不到七岁。

飞机上，我们一家人的座位都不在一起，我旁边的人又不肯换。我有些担心。想不到小家伙极其兴奋地告诉我，他和邻座的大哥哥交了朋友。那位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过来和我打招呼，说，你的儿子真有礼貌，他用三国语言和我交谈呢！我们聊得很开心。那时，他九岁。

“我小时候是不是特别完美，所以你总是梦见小时候的我？”儿子这样问我。可不是吗？小学毕业前的儿子完全在我的用心“捏造”下长大，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我了如指掌。他的乖巧懂事，灵气十足，敬主爱人，彬彬有礼，都让我感到骄傲和满意。是的，我确实希望留下梦中那个小小的他。

但睁开眼，满脸的青春痘，面前的儿子已经比我高了一个头，儿子的成长远快于我适应的脚步。我一路小跑，还是赶不上他的变化。

进入初二，他越来越多喜欢和朋友hang out，越来越长时间关起门，越来越少和我们一起出行。然后，为了躲避我们的问题，他开始满口谎言。为了满足内心的私欲，他开始偷用我的支付宝。为了在朋友中不失面子，他开始挪用午餐费……

每一次的行为偏差对我都是重拳出击，直戳我心。几次之后，便戳碎了我心中的“偶像”。曾经一直让我引以为傲的儿子，给我很大安慰，在我心中占据极重分量的儿子，突然失去了重量，轻轻地飘出心外。那一刻，我感觉到神把我心中最后的骄傲和依赖拿走了！ 我看到了儿子里面的罪性，与所有人一样，没有任何优越之处。

一开始，我伤心，心碎，并且无法接受儿子的种种行为偏差。我试图用权威、说教、惩罚来纠正他的行为。但情形并没有好转。甚至，他对我的“禁足令”（一段时间禁止出去玩）完全不买账。 禁足期间，他仍执意去参加青少年团契。我对他说，他在我们这里的“信任账户”的存款目前是0，不能再透支。他却回答说：团契对他很重要，如果这是透支，他愿意之后用十倍的积累速度来弥补。而神的话语会帮助他加速积累，他相信在团契这件事上不禁足反而可以帮助他更快积累“信任账户”。

我的“禁足令”失灵了。 我开始没收他所有的“非正当所得”。当我没收到他学习必须的电子产品时，他反抗了，并且“威胁”我说：“我知道你们现在不信任我了，我会努力弥补，尽一切可能重建你们对我的信任。但是信任是双向的，如果你们的行为让我失去了对你们的信任，就不是我能努力弥补的了。希望你们能给我时间，相信我会改变。”

百般无奈之下，我们开始冷战。当我说关系出现裂痕是很难缝合的，即便修补也会留下疤痕时，他却说：“你知道金缮修复吗？这是一种古老的日本陶艺修补技术。它是用一种混有金、银或者铂粉末进行烤漆修复，阴干后打磨平整，再以天然生漆作为粘结剂涂上金粉，最后抛光完成。这种技术不是让缝合看不出原来的裂痕，而是镶嵌金粉，让瓷器比之前更坚固，更美丽。这是一种侘寂(wabi-sabi）之美，是日本的一种独特审美观，即从不完美之中寻找美。”

几次交锋，次次败落。当我再次发现儿子的新问题时，我已经平静了很多。我意识到儿子的情况已经不是一顿打骂或惩罚可以解决的。孩子身上爆发的每一个问题，都是重整父母生命的机会，虽然痛，但有盼望。

这次我没有和儿子撕破脸皮，冷战，或气疯，而是和他保持畅通的沟通。他倒出不少话题和想法，让我对他的早熟和思维深度刮目相看。他确实已经不是个可以被随便对付的孩子了。就像纪伯伦在《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一诗中所写：“你可以给予他们的是你的爱，却不是你的想法，因为他们有自己的思想。你可以庇护的是他们的身体，却不是他们的灵魂，他们的灵魂属于明天，属于你做梦也无法到达的明天。”

我终于开始承认、面对儿子的问题，接纳他的本相，让他在自己的时区里，不断跌倒爬起，磕磕碰碰地成长。 

“妈妈，你真的梦见现在的我了吗？”儿子俯身问我。

“是啊，就是你现在的模样。”我平静地回答。

“Good，这说明你已经接受长大的我啦！”儿子一语中的。

“是的，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接纳你！”

他的手环过我的脖，说：“再说一次我们的秘密吧。” 

“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开始说，他在我的耳边附和我一起说完后半句：“那就是，我永远爱你，永远不放弃你！”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