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不敢跟人说，夏天不回台湾的原因不是怕热，是怕蟑螂。

跟朋友说，如果有一天电梯故障了，而我正巧和一只凶猛还会飞的蟑螂被关在里面，那会是如何的一场你死我活的绝命斗争！努力挖掘到底我从猴年马月开始惧怕这张牙舞爪的黑色玩意儿？连做梦的时候不小心梦到都会惊醒。妈妈不相信我人高马大竟会害怕一只拇指大的蟑螂，有一次特地抓来活生生的一只到我面前，吓得我头顶上了天花板。妈妈惊讶，不慌不忙在我面前伸出手指把蟑螂的头摘断，毅然将它分尸，我看了尽是浑身发毛，爆哭跳脚，那时还对妈妈怀恨在心。

很小的时候，我们住在自家餐厅的厨房隔壁。想起那段“水深火热”的日子，父母日夜颠倒，半夜回房后争吵打闹。有一次爸妈吵架，我正好在蹲厕所，回头才要取厕纸时，从厕纸后猛然爬出一只黑毛大怪物。我惊吓，名副其实的屁滚尿流，连裤子都来不及穿就冲出厕所。那怪物跟着我后面爬来，看清楚是一只有巴掌般大的黑肚蜘蛛。爸爸跑到厨房拾出一支竹筷子，往那恶心的黑肚皮使劲一戳，顿时獠面的大蜘蛛卷缩成一团黑丝。我这才松了口气，可恍然间，一阵如荆棘般的刺麻一股脑儿从脚踝窜上我的光屁股！我遽然跳起脚来，发现是一只大蟑螂正迅速又猛烈地贴在我身上，就在那一瞬间，我和蟑螂的30年斗争展开了。

从此以后，只要有蟑螂的地方，就没有我立足之地。可无奈只要有我存在的地方，蟑螂却会时不时造访。不公平的是，每当我与蟑螂共存的时候，我瞬间就凝固成小时候那一幕被吓得屁滚尿流的恐慌样，仿佛刹那间天雷勾动地火，而在火烧前我总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逃之夭夭。甚至在街上走路看到一具蟑螂干尸，我都赶紧退避三分，宛如见鬼。连散乱在街道上的槟榔渣常常都被我误视为蟑螂的躯体，远远地看是又似乎不是，而我毅然选择绕路。不小心真撞上了，肾上腺素急速暴增，人说狗急跳墙，我想当我撞见蟑螂向我直扑而来的刹那我肯定能跳越长江三峡。后来搬到公寓，晚上父母不在家，夜里写功课的时候魂不守舍，不敢去开厨房灯，不敢任意丢垃圾，不敢随意开衣柜。一个晚上只要有一只蟑螂乍现在某个角落，我总会爬到阳台上缩起身体，从窗户望出，希望在巷口计程车下车的人是妈妈，要她赶快回来帮我打死正在我屋内肆虐的那只恶霸。

后来离开台湾，心里庆幸终于离开了蟑螂恶霸的丛生之地，以为从此以后人生终于脱离了蟑螂的围剿，胆颤的心不再，我终于可以抬头做人了。直到每年再回台湾，或偶尔到东南亚地方旅游，每经阴暗潮湿的防火巷口，偏有熟悉的恶霸成群结队从地下水道窜上路面，大摇大摆前来阻挡我的去路。当我耗费力气闪躲它们后，我似乎听见它们在背后言不及义数落我，讥笑我如何胆怯无能。当下我领悟了，活在这个地面上再如何地光明磊落，若战胜不了地底下的那群“褐色的凶猛恶霸”，它们依然会在生命防不及防的时刻夺袭我安稳的心，然后悠游地在黑暗里翱翔。而它们又肆无忌惮地以千万倍的速度在地底下滋生蔓延，我就算能躲过一只，后面等著的是千百万只，我往何处躲逃？又能逃多久呢？

于是我就这么胆颤地渡过了人生的30年，隐忍着心中最大的痛楚和愤怒。想起蟑螂，那一年从脚踝爬上来的荆棘感依旧作祟，我更忿恨自己的懦弱和胆怯。越是如此，每次撞见恶霸的数目就越多，且越来越频繁，当光明无法如实照射时，黑暗便有无限的可能。我的人生漆黑了一半，形成了一滩让蟑螂恶霸们任意践踏的渊薮，连作梦它们都不放过我，醒来后庆幸自己苟活在蟑螂蔓延不到的国家，每天侥幸着看不到蟑螂的日子。

当我信主后，耶稣的声音在我心中微弱呼喊著，“是时候奉主之名赶蟑螂了！”这呼召缭绕在心头好几年，可每一次回台湾却仍然无法得胜。时隔多年，当你憎恶一样事物到了无可奈何的阶段时，你会开始憎恶自己的软弱无能。于是我开始宣告，为这场前所未有的世纪大战宣告耶稣赢得了全世界，也赢得了我对战蟑螂的胜利。我虽惧怕，但不至于丧胆，因为那住在我里面的比外面的蟑螂还大！我带着圣灵的烈火回台湾，心头的使命负担是要踩死有生以来第一只大蟑螂，哪怕是在故障的电梯里要与它厮杀决斗，我也要祈祷主安排最适合我的一只蟑螂上沙场与我决斗！行走在街上时，我深知若这次我能一举拿下一只，我必定能冲破生命许多的营垒和障碍，我定意要从万丈深渊冲破云霄！

奇迹发生了，我的呼召果然实现了！一个凌晨时分，我独自一人走回家，那是童年多少个夜晚似曾相识的夜深人静。我恍然穿梭回到光着屁股、浑身颤抖、脚踝有毛刺感的那一刻。才要进家大门时，就在楼梯间，可爱的耶稣果然安排了一只大蟑螂等在面前，兴许是年老正濒临死亡，它的移动缓慢，见我忽而打开大门，竟和我僵持不动。我和它面面相觑，摒息以待，深知这是我即将胜利的一刻，心里却雷电交加，忍着没有闪躲逃避。我又凝固了，但这一次的凝固将恐惧感也一起冻结，脑子里思考着我的人生能不能迈入到下一关卡，完全看我此时能不能神来一脚，而且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一脚。就在它企图想再往前蠕动一步的时候，我鼓足了毕生的勇气向前迈进了这一步、这奇迹的一步、这迟来30年的一步，我奋力向前一踩，它果真被我轻而易举地，碾死了！

上楼进了家门，看到母亲苍老憔悴的脸，我立刻喊，“妈，我刚刚踩死了一只蟑螂！”苍老的脸只露出淡淡微笑，她无法想像我喊出这一句话来是耗费了30年的内心挣扎。原来一切的恐惧都是敌人编造的骗局，将虚无的恐怖无限扩大，把恶心的现象扭曲到夸张不实的程度，其实一切都取决于我们向前迈进再平常不过的一步，如同妈妈从前抓到一只蟑螂就轻而易举地将它分尸一样，如此而已！

天雷终于又勾动了地火，往黑暗处绽放烟花，为我爆竹庆祝，点亮我生命中的漆黑面，我跟前的一小步，我人生的一大步！光明始终战胜黑暗，我就这样结束了和蟑螂30年的决斗，靠主果然一切都能得胜！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