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六年前一个周日下午,她来到教会主日结束后的团契。因为跟她有个共同的朋友,我们成了点头之交。
戴一副眼镜,比在座的姐妹稍为年长,跟着一起来的还有一串棘手的生活问题,但她脸色充满光泽,丝毫没有正在遭遇困难的愁容。
父母早逝,国内只有哥哥,为了脱离令人喘不过气的职场竞争,她毅然决定一人到海外闯荡,不再淌应酬交际的浑水,挣一次看破名利之后的归回“田居”。努力想放下浮华生活,但在人生地不熟的海外,放得下浮华,放不下生活。
签证没弄好,租房快到期,钱快用光,医院搞错住宿证明,工作因病情不能再继续,生活没有因为她的努力取舍而变得简单。
这一天,她来到教会,我们的交情从那一天开始延伸,教会的祷告也从此添加了一个甜蜜的负担。没有突如其来的神迹,但自从那天后,她面临的种种困难开始有了转机。
交往一年的男友愿意照顾她,医院看诊的信件如期送达,签证手续一关关通过,教会的癌症关怀组织找人关心她的病情,好友从国内友情资助,买一台新型的果汁机……仿佛一下子渡过漫漫长夜,身边围绕了许多义务相助的人。她终于可以放心且专心养病。
她会坐在教会里静静听敬拜歌,美丽的钢琴旋律常让她感动。为她祷告的时候,她也说感受到爱的暖流,说我们如此赴汤蹈火关心她,她如何能拒绝耶稣的好意呢?
只是她愿意请耶稣与她一同坐席,打开心门迎接上帝的爱,或许是因为上帝的爱让她积极寻找生命的意义,又或许与病魔抗战让她渴慕死亡之后的世界。总之她的生活最后还是开始有了不一样的注目和追寻——从迎接上帝的爱,转而探讨虚无缥缈的空。
她喜好茶道,希望在品茶和古筝中缓和嘈杂的心。有一阵子,她迷恋昆曲,擦脂抹粉又软语呢喃,想在古典文化里净空。她练习静坐,崇尚道学,阅读佛经,钻研内功,她真的很期待看破红尘之后的豁达和解脱。
如果生与死可以单单从一个“禅”字得到一切答案,是不是人面临死亡时就都能无挂碍地离开呢?
过了两个新年,我探访她的次数减少了,教会也只剩下零星姐妹想到她会匆匆为她代祷。日复一日的新事物冲淡旧痕迹,在讯息爆炸、分秒更替的世代,昨日新闻立刻像昨日黄花枯萎,更何况是一个久病又不大熟悉的朋友。偶尔去看她时,但见外表的平淡掩饰不了她内心与死神抗争的挣扎。
她坚持自然疗法,化疗和电疗一概不做,药物和打针一并拒绝。她要以气功补内虚,说上帝的爱已足够,她要与癌同行,趁着还可以走的时候赶快游山玩水,不要整天闷在枯燥的医院呼吸消毒水的味道,赖活不如好死。我也乐见她去游山玩水,如果人人无法控制死亡的日子,至少人人有自由选择如何渡过死前的日子。
可她每天在上帝与佛祖之间盘旋,想在二者中取决她最终的归属。我为她的祷告,从求医治恩膏,到求信心信靠,转而寻问上帝,到底一个基督徒能凭着意志为一个人祷告多久?
如果因我们身心疲惫而让一个人错过救赎的机会,我们要如何跟上帝交待呢?
一切靠圣灵的力量,不是靠血气和人的作工不是吗?一个病魔缠身的人渴望真理,在很多人积极的祷告中理应接受耶稣,获得救赎,不是吗?面对一个病魔缠身的人,我们感觉时候不多了,希望她信耶稣得永生的心更加迫切,会不会是因为这份迫切让人觉得勉强而却步呢?
放手交给神,我们尽了撒种的本分,会不会结果在于神,我只有这么想。
人的力气终究有限。猝然的死亡考验人的承受力,延宕的死亡考验人的意志力。去医院看她的一天下午,想约她去教会,心想只要人还活着,总是有希望。
她的床前摆着一本苏东坡道学理论,我积极地告诉她教会朋友的种种见证,她不觉得神奇,仿佛都能以道学跟佛学支持我说的真理,倡导她领受的大彻大悟。而我们都心知肚明当前所急的是她的病情,事到如今现实是不管谁的真理都还没变成医治她的事实。
后来几次见面,她交待我为她处理一些简单后事,又说佛社的人会来处理正式丧礼。我们的谈话总有一层穿不透心房的隔阂,我非常失望,难道我们一路来热忱的祷告,到头来却让她“误入歧途”?
可同时她也在体谅我的信仰,对话里尽量不提及她的钻研和道理,免得互相刺伤,于是我们的隔阂逐渐形成一道墙。
十二月底的早晨,寒冷一直冻结到中午,天空是阴湿的。我顺着泰晤士河畔开车,还记得她交待我处理的简单后事。
我赶到安宁诊所,一眼认出她的男友、哥哥和嫂嫂。一周前她才告诉我哥哥嫂嫂来了,他们要好好聚聚,等他们走之后我们再约时间见面,这对话还在手机里,我一点都没有临时赶来的准备。
我从安静的大厅跟着进到暗寂的走廊。转进病房里,窗帘紧闭,床头上放着低沉吟唱的佛经。直直望去,看到她僵直枯槁的脸,这一刻应该是安宁祥和的,诡谲的唱诵声充斥在空气中,四面环绕着我,我的神经却不由得紧缩。哥哥凑向前去轻拍她僵硬的手,向护士点点头,病床缓缓被推出病房。
在太平间门口,那诵经声跟着她被推了进去,我站在众人背后,一个角落里。
天很早就暗下,下午更冷了,上车后我弯腰痛哭。回到家立刻接到她哥哥和男友的来电,两人同样操着颤抖的声音,刚刚在病房里的安宁祥和,此时被电话中的哀嚎打破了。
我没有跟太多人提她,六年来的守望,我迫切想淡化脑海里沉重的镜头。偶尔沿着泰晤士河畔开车,经过自来水净化厂,见一塘塘波光粼粼的水池,心想维系一座城市的生水和死水,都从这里汲取和净化。
我以为真的淡忘了这个人,或者我只是将属于她的阴霾掩盖,不愿向神提起。忽然有一天,在祷告中,有一股电流般的感动不断打在心头,无法解释,难以表达,脑海浮现十字架影像,我泪如雨下。
神完全明白隐匿在我心底的疑惑——她到底有没有得救?无论如何,她曾经认真邀请耶稣进到她心门与她一同座席。
约伯记里,神反问约伯七十七个问题后,约伯说,“我所说的我不明白,这些事太奇妙,我不知道。”她得救了吗?我不知道。
如同每一次只要对耶稣在十字架上所成就的奇妙多一分理解,就越感到自己渺小无知,然而我确定在我心中的那份信念,使我不得不紧紧望着远处的标杆,使我不得不忘记背后,努力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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