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已经过世一年多了，但每次爸爸来我家小住，一看到妈妈的旧物，或者走过一段和妈妈曾经走过的路，他都会哭，然后数算妈妈的种种好处，很愧疚地说：“我以前没有好好珍惜，没能给你们一个更好的家庭。”

我就陪着他哭……

爸爸现在觉得，之前他对妈妈的爱不够多，对我们的爱不够好！

我小时候也曾以为，爸爸对我的爱不够好。我最常听到爸爸说的一句话就是：“都是为了你们（你和你妹妹）” 

他起早贪黑，辛勤工作是为了我们；省吃俭用是为了我们；高标准严要求是为了我们；严苛的作息和单调的生活也是为了我们；做不出题挨打更是为了我们……甚至吵架到气死也不离婚，还是为了我们。

爸爸对我最大的期望就是好好读书，成为家里第一个大学生。只要读书好，我可以不做家务，两耳不闻窗外事，甚至“享受”小锅菜待遇。但如果成绩差，就直接挨打，被骂得体无完肤。

为了帮我买参考书，爸爸可以跑断腿找遍全市书店，不畏艰辛；为了让我有更多复习时间，爸爸亲自帮我做手工作业，不厌其烦；晚上我上补习班，爸爸必来接我，不管风吹雨打。他是家长会中的爸爸代表，是妈妈群中的唯一爸爸，是和老师统一战线的同盟军。

他的“事业”就是他的女儿们。

但我却觉得压抑，我不喜欢读书，不想为了得到爸爸的爱而读书。

我一边拿着竞赛的奖状，一边考着不及格，爸爸看见红白榜上都有我的名字，直接崩溃。我就是想告诉他：我可以读好，但我就不好好读。

青春期，因为爸爸眼中只有“分数”而没有我，就“离家出走”。爸爸吓坏了，找回我后不再提分数，但我感觉得到爸爸心中的焦虑和不安。因为只要女儿们有什么问题，他都会认为是妈妈没有尽责，吵架中常常指责妈妈。

我听烦了他喋喋不休地数落妈妈，听出指桑骂槐的意思，再看他一头快急秃的头发，我决定好好读书。

后来我考进大学，成为家里第一个大学生，又影响、带领弟妹全部考进大学。可是，爸爸的头发还是一发不可收拾地掉光了。他一如既往地焦虑，从不表扬，也从未满意。

于是，我继续读书，争取到全奖，出国深造。爸爸依然没有露出半点笑容，话语里充满了对将来的忧患。

出国时是我平生第一次乘飞机，父母送我到机场，在安检门口，他们被拦下，不能再送。我看到他们拼命朝我挥手，对我说着什么，我却连头也没多回，急切地想离开这份令人窒息的爱。

离开家之后，也曾想家，但一想到父亲对我的要求，浑身肌肉立即抽紧，眼前浮现出爸爸苦橄榄似的脸，和总也打不开的眉结。我知道他爱我，但自卑感还是油然而生，不再想家！

当时美国很注重“ 原生家庭影响论 ”， 著名的家庭治疗师维吉尼亚•萨提亚曾经说过：“一个人和他的原生家庭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这种联系有可能影响他一生。” 成人后的很多创伤和问题，以及自己性格中的拧巴部分，很可能都是原生家庭惹的祸。

我开始纳闷，原生家庭有爱，难道还不够？

我曾看过一部经典美国影片《我是山姆》（曾经提名奥斯卡最佳男主角奖）。影片讲述了一个智商只有7岁的父亲山姆，因为与生俱来的父爱，与当局展开对抗争夺女儿抚养权的故事。

山姆虽然只有7岁孩童的智商，但他对女儿露西的爱却不比任何一个有着正常智商的爸爸少。他一遍又一遍地朗读着已经读了千万遍的故事哄露西睡觉，他花很多时间陪伴露西，和她玩耍，他和自己智障的朋友们给露西开惊喜生日聚会，他逼自己学习对他而言高难度的生活技能。

女儿在他的细心呵护下长大，露西也逐渐发现爸爸智力方面存在问题。

她问：“ 爸爸，上帝是故意让你这样的，还是不小心？”

山姆：“ 什么意思？”

露西：“ 我的意思是说，你与众不同。”

山姆：“ 可你是什么意思？”

露西：“ 你和别的爸爸不一样。”

山姆：“ 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露西：“ 没关系，爸爸。不要难过，不要道歉，我很幸运，别人的爸爸都不陪他们去公园。”

山姆：“ 对啊，我们都很幸运。”

露西不想长大，希望自己和爸爸一样。当地的教育官发现了这个问题，认为山姆没有能力抚养露西成人，于是把露西送到了领养家庭，山姆开始了艰难的夺回抚养权之路。

观影的时候，我内心很纠结。

一方面希望结局是山姆夺回抚养权，一方面又希望露西得到更好的家庭养育。一方面被山姆对露西清澈如水的爱感动，一方面又觉得山姆给不了露西人生指导，可能无法满足孩子的需求。对于露西来说，这样的原生家庭，是有爱，但够不够？

电影中，律师问露西：“在你内心深处是不是认为爸爸无法满足你的需求？”

露西回答：“我只需要爱！”

最终，领养露西的夫妇被山姆执着的爱所震撼，主动放弃了露西的抚养权。我也被山姆的爱折服。这个只有7岁智商的爸爸，用他本能的爱，告诉所有人：孩子所需要的不是一个聪明的爸爸，不是一个有钱的爸爸，而是一个爱她的爸爸！

很多父母，嘴上说如何爱孩子，但实际上他们希望孩子按着既定的样式长大，他们不去倾听孩子的想法，不想花时间陪孩子玩乐交流，他们只是要求自己的孩子怎样更优秀，怎样成绩更好。而山姆，他对露西的爱很纯粹，完全没有条件。难怪露西说，我不需要更好的家庭，有爸爸的爱，就够了！

这是电影，现实中的父爱可能没有那么戏剧化。一份纯粹的、无条件的爱也不是每个父母与生俱来的。所幸，我认识了天父，知道真的有那么一份爱，长阔高深，完全无条件！

后来，我的父亲因为爱我也愿意认识天父，最终成为了基督徒。受天父无条件的、纯粹的爱的滋润和影响，爸爸的爱也从此变得不一样！

在我生活一团糟的时候，爸爸张开双臂迎我回家！没有紧锁的眉结，没有未雨绸缪的训话，他翻出多年来我给家里的信和照片，交给我，然后一头扎进厨房，用生涩的厨艺，表达他的深情，再把我箱子里所有的衣服都倒出来洗，一如我以前读书时不要我做家务的样子。

他不知道说什么，但他用行为告诉我，爸爸在，爸爸的视线从未离开你，爸爸会帮你，不怕、没事！一切尽在不言中。

生活步入正轨后，我有一次在台上分享，看到台下的爸爸目不转睛地看着我，那眼神里掠过一丝自豪，一份骄傲，就好像在说：“你们听，我女儿讲得真棒！她很会讲啊！讲得好！”

我想起小时候演讲比赛、故事比赛，只要告诉他，他决不会错过，但我不希望他到场，他到场会令我紧张，我怕他失望，所以总是在拿到奖之后才告诉他。直到有一次，我偷偷看到他在同事面前眉飞色舞地夸我故事讲得好，那眼神就是这样的！

这个世界即便没有人要听我说话，至少有一个人会那么陶醉地听，听得两眼发光，这，就够了。

有一次，我梦见自己参加烹饪比赛，限时完成一道美食，一开始我胸有成竹，我手脚本来就快，限时对我完全没有问题。没有想到，我怎么也打不开一瓶酱料，我卯足了劲，左拧右拧，都打不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的汗都渗透了衣服。不行，还是不行。我急得直跺脚，环顾四周，啊，爸爸在远处摇旗呐喊，我顾不得规则了，我冲向爸爸，把瓶子递给他，他二话不说，使劲一拧，开了！我欢呼起来，竟然从床上跳起来。

从小到大，开罐是爸爸的专利，家里三个女人都习惯性地找他开罐子，而神奇的是，他总是在那里。就连梦中，他也正好在那里。

“现在，越想你妈妈，越感受到她的爱和她的好，自己觉得爱得很不够啊！……” 爸爸仍沉浸在对妈妈的思念中，他从冰箱拿出可乐，手抖得厉害，歉意地递给我，“又打不开了……”

我的思绪彻底从那个梦中被拉回，帮他打开可乐罐。答非所问地说了一句：“其实，有爱，就够了！”

“爱你们，是我一生的承诺！” 爸爸继续喃喃自语：“但是，要有天父的爱，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