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露露
北台湾的清明时节多半时候是燥热郁闷的,到野山上的墓地去扫墓时,宛如爬上一座迷你的沸腾火山。我们全家族有八户人家,小时候,各家各户都要准备供奉的鸡鸭鱼肉,一并在大伯伯家到齐后,再同行到野山上爷爷奶奶的墓地去。八户人家的大人小孩加起来,是不容小觑的阵势。
记得有一次扫墓,所有的孩子往一辆五人座的轿车挤,抵达山上后,大人一个个把孩子从车里拉出来,算算车里总共挤了13个孩子,后车厢里还堆满了食物,轮胎竟然没有爆裂,真可谓是一家子排山倒海而来!
抵达墓地后,只见四处烟雾弥漫,烧野草的、烧纸钱的、烧饭的、烧香的,充斥在漫山遍野。顶着大太阳,挥汗如雨的大人们围在墓地开始闲话家常,脸颊通红的孩子们开始玩追逐游戏,当大人们的对话声越来越激动,孩子们的嬉闹声越来越热烈时,就是大家饥肠辘辘的时候了。烧完香、磕完头,正是如日中天,大家汗水夹杂着口水,各自蹲在一处草丛边大快朵颐起来。
到了下午,放眼望去,本来的荒烟蔓草尽是一片杯盘狼藉,野狗和野猫趁着夕阳西下溜进墓地里啃食残骸,凌乱的塑料袋和免洗餐具被丢弃在路边,等着清道夫来收拾。一行人抱着吃剩的盆锅,零零散散地走下山去,再聚集到一个亲戚家里去喝酒夜宵。这样,一家子人算是完成了扫墓祭祖。
几年以后,家人不再上野山去,转而到管理周全的灵骨塔公司经营的墓园去。记得第一次到墓园,刚进大门就见一片烟雨濛濛,大热天里忽感清爽凉快,才知道原来是墓园特意制造出来的朦胧效果,示意来扫墓的客人即将进入到如“天堂”般的往生世界里。
果然,一进到灵骨塔大楼,冷气从四面八方吹来,冰镇的感觉确实如入“仙境”!墓园里有佛堂、教堂、道观、清真寺,佛堂里有和尚准时念经;道观里有法师准时操渡。告别式所需的主持人,无论是法师、牧师还是道士,随叫随到。置放灵骨塔的灵位柜还分门别类,越是低层的灵位越不受欢迎,像地下室的灵位几乎是无人问津;越是高层的灵位就越抢手,登高望远的最高楼,真可谓是“天价”——天堂的价位!灵位的设计非常多样化,有桃木制的、柚木制的、水晶制的、黄金制的;每一楼层的空间设计也别有创意,有如漫游太空仓的淡蓝色色调;也有如接近大自然的青绿色调。
每家每户不用再准备供奉食物,你可以直接向墓园点贡餐,各种风味的祭祖套餐,根据价位组成不同的菜色,祭祀小孩的贡餐还有薯条炸鸡跟汉堡, 一应俱全。不但如此,你还可以向墓园订购要焚烧祭祀的贡礼,小到一般的纸钱,大到量身订作的大型纸制宝马车,应有尽有,且一并在规定好的大火炉里焚烧,有特派人员专门帮你烧。
如果你不愿意将骨灰置放到这种如同保险箱般大的灵位里,你也可以晋身到墓园供应的户外墓地,采用传统的埋葬法,越是依山傍水的坟地就越昂贵,还有人定期帮忙修花剪草,整理墓碑。扫墓完了,墓园里还有咖啡厅,为来扫墓的客人供应茶点。这样,全家人上灵骨塔墓园扫墓,像是走了一趟美丽又有规划的祭祖乐园,不再需要顶着大太阳,左手抱一只鸡,右手捧一只鸭地爬到如熔岩般的野山上去。
扫墓的方式随着科技改变了,而思亲的心却无法随着演变。在我的印象当中,亲戚们对死去的亲人表达思念,很多时候都不是在清明节。总是在某个假日,姑姑伯伯们争吵不休,常常突发奇想,在半夜叫车上奶奶的墓地去,死命哭喊叫奶奶从墓地里说句话来,摆平他们姐弟间的争议。时而听闻,在飘着雨的寒夜,二伯伯独自扛一箱啤酒上到墓地去,将自己搞得烂醉,那是他对母亲表达哀恸的方式。小堂姐告诉我,在离婚后她会时常开车到墓园里,对着她母亲的灵位凝视半天,久久不能离去。有了继父的外甥女,在下课后会私自搭车到墓园去,站在灵位前与往生的父亲谈心事、话家常。黎明才初晓,刚收完摊的小堂哥会开车到墓园,在他父母的灵位前吃早餐;偶然的一个秋日午后,大堂姐亲自预备满汉全席,来到往生丈夫的灵位前,与孩子们共享全家欢。
每个人都在思念的时候,刻意来到最接近离世亲人的地方寻找归属,让漂泊的思绪向虚拟的海岸多靠近一点;给在心中某处断了根的田地洒下自我安慰的土壤。而总在离去之后,失根和漂泊的徬徨感却更加冲击心灵,仿佛小心翼翼才与亲人衔接上的一条脆弱的精神脐带,在每一次的离去后又被狠狠地剪掉、扯断,在旧的伤痕上再度搓磨、刮裂。
如今,家族中的八户长辈已经离世了四位,男丁只剩下两位,就是大伯和我父亲。两兄弟会在过年过节时相聚,晚辈们都长大离家,使得两个老男人相聚时略显尴尬,不知道要谈些什么,有时话不投机半句多,匆匆喝了几杯酒也就散了。父亲私下告诉我,“也不知道还能再做多久的兄弟,反正能见一次面算一次。”
扫墓的时候,围绕在爷爷奶奶墓地的人越来越稀少,一辆轿车还坐不满,只有四位长辈每年还照时上山,一上了山, 四老就开始讨论如何交代自己的后事。父亲跟大伯说,“只要我倒下了,随即就让我死,不要在医院里拖拖拉拉跟其他人一样!”大伯回他,“讲的好像很潇洒,谁不想一倒下就走呢?谁想要拖拖拉拉受尽折磨呢?”大堂姐在几年前跟我说,“你父亲交代说他走的时候不要埋,烧一烧后将骨灰洒到海里就好,他不要灵位,也不要有人去拜他。”
父亲是坚持每年一定要扫墓的人,这几年为了强迫三伯家的孩子去扫墓而跟很多亲戚闹得不愉快,可扫了大半辈子的祖坟,逐渐年迈的父亲却无法想像自己落土归根,让人来扫墓的样子, 也许是不忍,也许是不舍,更多的是恐惧。
去年我到小姑家,一进门竟见到她独自落寞地盯着电视上演的过时京剧,见到我,小姑的第一句话是,“你奶奶以前也喜欢看京剧。”说完便拉着我的手回味了一番奶奶的过往,又细数了一些我父亲与她的往事,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小姑姑紧紧拉着我,碰到了一个肯认真听她叨絮过往的晚辈亲戚,她觉得份外难得,虽然她还是以一贯数落的口吻去回味过去,可似乎当下她觉得只有我才能理解她的这种数落,那是她表达亲情的遮掩。奶奶已经离去二十多年,但在小姑眼里却依然如影随形;而与我父亲的那些往事也已经时过境迁了,在小姑的心里却依然耿耿于怀。
晚饭时,小姑一家人忙着招呼饭菜。三代同堂,适逢含饴弄孙的年龄,可小姑却独自站到了外边的阳台上抽烟,眼角蕴藏着酸苦的眼泪,刚才与我细数的那些陈年往事浮上了她的心头, 她说父母早已离去,还活着的兄弟姐妹寥寥无几,其中一个还是癌症病人。
漆黑的夜空覆盖着一颗落寞的心,那心中流淌着不知如何挽回逝去亲人的伤感,顿时屋里热闹的一群孩子们,像是与她形同陌路的生人。年岁不断无情地逝去,小姑意识到自己有一天也将与父母一样归回尘土,然而她觉得要归回何处的尘土呢?是野山上的墓地?还是墓园里的灵骨塔?有什么区别吗?烟头碰着了她的手指,她赶紧往地上扔去,暗夜的阳台上随着灭掉的烟头忽而寂静,小姑不经意地说,“我已经跟他们说了,我走了不要埋我,把我烧一烧,骨灰洒在河里就好,我不要他们把我放在墓地里来拜我。”
这话不是和我父亲说的如出一辙吗?我记得那是一个冬天的南台湾,夜里吹来的微风带着细雨,回头看着屋里有说有笑的一群孩子们正活在自己的乐趣中,无意间将上一个世代渐渐挤出了岁月的屋簷,推移到生命的角落去私自惋惜。
落叶需要归根,扫墓祭祖后,我们都以为这样便是落叶归了根,漂泊的船只终于停泊靠岸。死去的人归了根,活着的人靠了岸,然而为什么人的漂泊感和恐惧感却因着扫墓而越显强烈?若扫墓是为了慎终追远以表孝心,那为什么小姑和父亲却都不愿意为自己立碑设灵位?若传宗接代是光宗耀祖的一种宣扬,为什么子孙满堂的小姑仍独自寂寥得站在阳台外感伤生与死?
我们期望来到亲人的墓地寻找归属,以为落叶归了根,无奈却带走更浓厚的漂泊感,转头离去时,赫然发现死去的人如一片片的落叶, 而根却无处可寻,惶恐在不久的将来,自己也即将随之凋零。
而当人的年岁一步步靠近死亡的边缘时,巨大的恐慌更加速地袭来,让每个人不自觉地退缩到孤独里,在孤寂中默默徘徊,偷偷喘息,因为死亡的袭击会让人乍然怀疑自己到底归根何处,质问个人生命的价值何在。仿佛生命的镁光灯猛地打在了你的脸上,强问你该何去何从?迫问你来到人世一场到底为何而活?已经逝去的父母早已离席,眼下还活着的儿孙们,俨然正上演着自己精彩的人生戏码。
旋即,你人生舞台的镁光灯就要暗淡,在熄灭之前毫不留情地往你的脸上打这么一个激光,你不由得闪躲、逃避,因为一切的丰功伟业好像即将跟你断绝关系;想去计较这辈子谁对不起谁、谁欠了谁多少,也已经没有人在乎;要挽回什么已经来不及;想要留下什么却又觉得没必要;不可能回到过去,又绝对无法逃避未来;已经拥有了什么都留不住,想要弥补的又所剩不多,于是一个找不到生命盼望和没有救赎的人,就被无可奈何地夹在一场恐慌的宿命里,越是接近死亡,不知所措的恐慌感就越强烈,越是强烈,就越想要孤独, 越是孤独,就越感孤寂,越是孤寂,就越不敢面对自我。
当一个人想要挣脱面对死亡的恐慌时,那也许就是他想要寻求救赎的开始,小姑和父亲是如此,家族里每一个想要寻找真正归属的人也是如此。无论是凌乱的野山墓地,还是华美高价位的灵骨塔墓园,都只是给予活着的人一片思亲的乐园而已。
我祈祷,有朝一日的清明节,我不用到野山去扫墓烧纸,也不需要到墓园里的高楼去点贡品,更不需要到江流或大海去感伤逝去的生命,而是在我心里的最深处有一份稳妥的安顿感——家里所有的人都能挣脱对死亡的恐惧,在上帝的救赎里重生,活蹦乱跳的是没有死亡、没有惧怕、没有痛苦的永恒生命,如此,落叶才是真正归了根,漂泊的船只才是真正停泊靠了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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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赛亚书 30 : 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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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得力在乎平静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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