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露露    编 | 青草

我以为自己很谦卑， 直到我看到她； 我以为自己很知足， 直到我认识她。一个14岁大的缅甸女仆，让我看到圣灵结出的所有果实。

在缅甸的华人店铺里，总是有很多老缅工人、老缅女仆，他们打扫做饭，搬运重物，负责料理主人家的孩子。他们虽然是打工的仆人，可是在他们的身上，有一股奇特的气质，我想不出是什么，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那绝对不是传统中国人所谓的认命，也不是所谓的宿命。这些措辞，都参杂着一点与天抗衡的心态。 

这股特殊的气质，从这些老缅仆人的身上洋溢而出，我想，那应该是乐天知命的天性。什么是乐天知命？ 就是他们甘愿守着本份工作，却活得比你更快乐，他们接受你的喂养，却比你更能享受到生活的乐趣，这是真正的乐天知命。 

在五月的阳光下，高温40度，很多地方没有冷气，也很少吹到电扇，吹了也等于没吹。一大早天还没亮，在繁忙的唐人街菜市里，从远到近，你可以听到这些声音：电话声，叫卖声，竹篓拖地声，菜刀砍砧板声，剁鱼头和剥螃蟹声，小孩哭闹声，三轮车的铃铛声，脚踏车的铁链声，计程车的喇叭声，主人的叫门声，和尚的念经声，尼姑的摇铃声，卸货声，鸡鸣声，拉门声，狗叫声，洒水声，抽水声，时而还会来点泼妇骂街的声音……还有一样只有当地人才能辨识的声音，就是停电的声音，一天停电四五次，一次半个小时是很正常的。免电，免电，也许这就是缅甸的意思。而这些高高低低的音阶串联在一起，听久了，也像是一首和谐的打击乐曲。

还有一样更加刺激的感官享受，就是后巷里垃圾跟臭水相接的恶臭瘴气，缓缓地伴随着每户人家的饭香，飘到被晒干的衣服上。地沟鼠和蟑螂受不了白天炙热的太阳，纷纷躲到臭水沟里，伺机等候日落后倾洒出来的残余剩饭。野猫啃食着长满蚂蚁的鸡翅，瘦弱的野狗随地的大小便成为了苍蝇聚集的堡垒。破旧剥蚀的门房屋瓦林立，你绝对不敢往任何破洞里头望去，唯恐会有什么虫类从里钻出。生锈的铁窗有被老鼠咬过的疤痕，可恶狡诈的蚊子，永远对着进到厕所里的人虎视眈眈。你更不会想知道这个城市的地下水道还是停留在什么样的景况，在这样的环境里，遇到下雨的季节，那会是怎样的一片汪洋。

到处都是黏答答的——黏答答的墙，黏答答的地，黏答答的货物旁，站着一个早已汗流浃背、黏答答的小女仆。就在一群乐天知命的老缅仆人中，她，是一颗明亮的小星星，穿梭在拥挤、燥热、肮脏、污浊又不起眼的巷道里。

每天早晨5点半，没有闹表，她准时起床，从一个盖着蚊帐的小地铺里钻出来，开始默默地进行她一天的工作。早上，她量米做饭，抽水打水，擦地洗衣。仿佛是一个天生的体操选手，每样工作到了她的手上，自然屈服在她的掌控中。做完事，她会到店铺前招呼客人，找货包货，算账送客，像一只轻盈飞舞的蝴蝶，到处点缀。傍晚，她又要帮忙点货，晒货，装货，在仆人群里一边忙碌工作，一边谈天欢笑。

当她站在你身边时，你会有一种受到保护的安心——她随时想要来服侍你，照料你，答应你。她这么殷勤对待你，并不是机械式地为了完成工作，而是纯粹为了你的需要，因为工作已经成为她的一部分。

她好像融入在工作里，她边做边笑，她可以轻易驾驭，显得怡然自得。当你要跟她讲话时，你需要稍微低头俯看她，因为她在任何方面都比你低，她的地位比你低，因她事事都要来服侍你；她的姿态比你低，因她凡事都要听你的；她的处境比你低，因她是来跟你讨生活的；她的年龄比你低，因她充其量还是一个孩子；她的个子比你低，因她还没有完全发育长高；这些还不够，她还要处处再降低自己的位置，她要蹲下洗衣服，弯腰打水，要盘坐在地上晒干菜，要坐在跟老猫一般高的板凳上收拾货物……她永远没有比你高的机会。

这个14岁的老缅女孩，不知道从哪一个乡下村落来的，是一个早已失去双亲的孤儿，被华人的店主子收养着当女仆。她个小黝黑，穿着蛋黄色的连身裙，当你的眼神遇到她的眼神时，她会不由自主地发出天真的笑容，直接就打进你的心坎里。我见过的笑容很多，却都不似这般灿烂。说不上来的自然，难以表达的纯真，那不是强颜欢笑，特意为了与你应对的笑容，也不是娇柔做作，故意要讨得你欢心的笑容。那样的笑容，就只配得她那张淳朴的脸庞，如果随意戴到别人的脸上，都显得不够真实，不够惬意。

在她的脸庞上，还有一对清纯的双眼，散发出智慧的光芒。从早到晚，她唯一对你开口的机会，只在应对你的需求，永远没有她主动提出的要求。她听不懂店里主人们讲的华语，却可以凭着察言观色，肢体语言跟任何人表达对谈，得着所有人的心意，那是她独到的智慧。

她能干机灵，却显得温柔而不粗旷，她没有一般黄花闺女们装模作样的矜持，没有像独身子女一般骄纵溺爱的稚气，也没有同龄女孩们那种对人颐指气使的傲气，更没有沦落异乡，自觉命苦，自怜自艾的晦气。她是一个浑然天成的仆人，可在她身上，你却完全嗅不到丝毫卑贱的气息。她是仆人，不是奴隶，她的举手投足，好像有无比的活力和乐趣一直盈满着。当她一见到人，那活力和乐趣就从她身上溢出来，在一天的忙碌干活中，你随时可以听到她在仆人群中，由心发出的歌声，时不时逗弄主人孩子们的嬉笑声。

当她不小心找错钱的时候，她会追到很远的地方去，把钱塞回客人的手里。当她很想要看、要吃一样东西的时候，她也会克制自己，要谨守分寸，到了合适的时候才去看、去吃。你惊讶这竟然是一个14岁大的小女孩的表现。她从遥远的乡村来到大城市仰光讨生活，才刚要上初中学习就中断了，只拎着一只印着米老鼠花样的破旧麻袋，这是她的全部财产。

她就住在主人的店铺里，挨着主人的房间睡，一整天就在主人的身边。白天在店里工作，晚上主动帮老奶奶按摩擦背，她就是主人家里的一位成员，一位渺小又不可或缺的小天使。主人的店铺，就是她的工作场所；主人的睡铺，就是她的住所；主人的厨房和后巷，就是她休息娱乐的停靠所……她唯一的亲人，是已经在乡下嫁人的姐姐。有一天姐姐打电话来问她，在仰光生活得如何？她跟姐姐在电话里笑眯眯地说，仰光好好呀，所有人都对她很好，她过得很充实，很快乐，她永远都不想离开这里！

每个人听到她这么说，突然都很羡慕她，因为当你看到主人每天操心店面生意，担心资金流转的愁眉苦脸，你真的会不由自主地羡慕这个小女孩。一个从早到晚都在服侍别人的小女孩，竟然活得比主人们都还要自由，还要美满。

每天晚上要关灯前，她都会盘坐在铺盖上，闭上眼睛，对着天父祷告，然后深深地一鞠躬。我不知道她祷告什么，她说她的村落，全部的人都是基督徒。因为村民的影响，她从小也相信耶稣。现在，她没有机会去教会崇拜，但是我却不为她觉得可惜——她崇拜天父的殿堂，就是在她盖着蚊帐的小铺盖里。而这个信仰表现在她身上，好像就是与生俱来的，一点都不勉强。我跟她的对话，永远需要有人来翻译，可是所有人都说，总是在很短的时间内，她却能以她与生俱来的信仰气息，赢得主人和客人的心。我，也无法抵挡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信仰的气息，一下子，我就能感受到，那是耶稣的香气。她的眼神发射出属神的智慧；她的笑容表露出神国孩子的天真；她的言行将属於耶稣谦卑的形象，表达得淋漓尽致，我真的无法抵挡她身上这份独特的香气。

我想要买给她一点东西。可是衣服嘛，在仰光这样长年炙热的大城市里工作，实在不需要什么太华丽的衣裳。鞋子嘛，在仰光根本就没有人穿得了鞋子，人人都是随意踩着一双拖鞋到处跑。吃的东西嘛，在店铺里她有三餐的定时，跟着主人吃剩余的饭菜。至于什么手表、电话、游戏机、书本，这些她根本就没有时间去研究的东西，买给她又能让她得到多少益处呢？而当你真的给了她一点东西的时候，她对你的态度仅只是感激，没有任何奢望的成分。

我真的不知道她到底最需要什么东西，可是她却先将她脖子上的十字架链子送给了我，那是她唯一一样可以纪念她信仰的有形财产。而我想来想去，看到她孤零零的麻袋，我不禁回头看着自己沉重庞大的行李箱，我终于意识到，我的行李箱里面装的东西，没有一样比她的更珍贵。我最后发现她根本什么都不缺，不但不缺，而且在她身上本来就有的东西，是任何人都买不到，任何人都拿不走的。给她的任何东西，都是外在的装饰物，都显得多余，是个累赘。我根本给不了她什么值得纪念的财产，因为她已经样样都有，样样都不缺，我还想要从她身上获取一些珍贵的财产，只可惜我的世故和复杂，实在承受不起她送给我的礼物。

我临走时，她先红了眼眶，就在短短不到三星期的相处后。我只是匆匆来去的一个过客，在语言完全不相通的际遇下，她却流露出更多的不舍。当她知道每天伺候的老奶奶也要离开她一段时间时，她的眼眶更红了，在她的眼里，老奶奶已经不只是她的主人了，而是她挚爱的朋友。

我以为自己很谦卑，直到我看到她；我以为自己很知足，直到我认识她。在一个14岁缅甸女仆的身上，我看到圣灵结出的所有果实，我平时祷告努力地想要结出的果实，好不容易结出来一点点，总显得牵强造作，感觉添加了许多人为造假的成分。可是在她身上的果实，却是扎扎实实，落叶生根，开花结果的甜美和丰腴，我真的非常羡慕她！

你可能想不到，在恶臭、污浊、炙热、拥挤的仰光菜市场里，还有这样一个香膏，流淌着耶稣的香气，到处传递给每一个路过她身边的人，还有这样一束明光，照耀在浑浊的世代里，散发着神国荣耀的光芒。她永远没有比你高的机会，你却永远无法攀爬到她已经达到的境界，那是神国的境界。

在回来的途中，我忘却了在这个陌生和落后的环境里所遭遇的一切不适应，在我的眼里，只出现了这位小女仆的笑脸。一个14岁的小女孩，让我看到什么才是属神孩子的样式，让我看到什么才是学习基督的谦卑姿态，让我看到什么才是充满圣灵的智慧。我只愧疚自己，身为一个基督徒，却做得差强人意，纯粹是一个活在大脑里的基督徒，而不是一个打从心里活出来的基督徒；纯粹是一个活在圣经里的知识基督徒，而不是一个让圣经活在我生命里的基督徒。平时为人工作时，只要稍有一点不合自己心意的事情发生，我就会不耐烦，耍脾气，埋怨上司，批评老板。试想一下，这个小女仆终日都在服侍人，又有哪一件事情是完全符合她心意的呢？然而，知识文明和涉世老练，已经让我没有办法回到如同这位小女孩的纯真心态，我更不奢求能够完全做到像她一样乐天知命，结出所有像她身上的圣灵果实，那样的自然，那样的丰腴。

我只愿像保罗在腓立比书里所说的，“我不是说已经得着了，已经完全了，我乃是竭力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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