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露露

远方的云层逼近，乌黑的大云块就要垮下来了，才刚闪烁不久的午后阳光一时又被拉到更远的云端上，渐渐地，细雨纷飞，放眼望去的青绿色平原顿时暗下，树林中的轻风骤然旋起，林里的松鼠与野兔开始四处逃窜。

起身躲进穸窣的树林，穿越过雨滴拍打的节奏声后，已是满脚泥泞，发梢湿透。你应该微笑，因为这就是最经典的英国田园景色，如果没有雨丝的点缀，没有阵风的拍打，英国的田园绿意就失去了它最原始的诗意。

频繁的骤雨过境，使得一丝丝的阳光在这片北大西洋的古老海岛上，显得稀罕，波光粼粼的山野湖景，就更加珍贵。

转过身，回到恬静低矮的农舍前，彼得兔在菜园里偷吃大白菜；汤姆小猫在门口与猫妈妈挥手道别，到园林里玩去了；镇鼠约翰尼在厨房暗室的客厅里大摆宴席，招待贵宾；还有温吞小猪，穿着一身笔挺西装，等着上市区去赶集；再是杰米玛鸭子，为了避免中野狼先生的诡计，紧紧守着孵蛋的草席，不敢乱动。

这些班门弄斧，有声有色，有人情有个性的小动物，原来出自于一位出身不凡，却又安于平凡的女子笔下——碧翠丝•波特(Beatrix Potter) 。波特小姐是十九世纪末一位在伦敦出生的富家小姐。在那个年代，女人受到教育和阶级的限制，波特小姐决定逃离城市贵族生活，独自搬到山村野地里，来到英国田园湖泽中的世外桃源，住进一间青灰色的窄小农舍，里头两尺不到的天花板，歪歪斜斜的阁楼，狭窄低矮的梁木，一个大壁炉，一间谦卑的厨房，在看似与世隔绝的半山腰的一个小乡村里（Hill Top），开始了她的出世又入世的写作与绘画生活。

在占地有限的农舍里，波特小姐的画笔和文笔却不设限，她在门前种植一方来回仅有三箭步的菜园，铺上仅一个行人能通过的花园石道，在石道上眺望不远的半山坡，那里有羊群罗立，放羊的孩子们彼此追逐嬉戏。原本，野鼠和狐狸互不往来，家猫和白鹅没有瓜葛，白兔和田蛙毫不干涉，突然有一天，波特小姐的家庭教师的儿子病倒了，波特小姐临时起意，坐在她农舍里的壁炉前，开启了她的想像世界，将园子里和家里内外的小动物穿上了糖衣，配上了对话，勾勒出了一系列野兔、家猫与老鼠的拟人故事。她将伫立在半山坡里的乡村当成了每个故事的描绘背景，也将自己心中安于恬淡的寓意，表露在她的故事角色中。每一个故事角色，都有着英国19世纪传统阶级生活的基调，却弥漫着孩童的天真稚气。

波特小姐的绘画故事，本是为了要取悦在病榻上的一位小男孩，最后竟成为风靡全球的儿童读物，而且历久弥新，出版从未间断。到了晚年，波特小姐买下了湖区周边所有的山地。放眼望去，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地和湖，都让波特小姐收购转交给管理国家遗产的慈善信托经营，只为了一个目的，就是要永久保存这片湖区的原地原貌，不允许任何铁路开发、砍伐山林或拆建农舍的现代化破坏。

时光快速前进一百年，虽然湖区的乡村依然遵行波特小姐的遗志保持原地原貌，然而波特小姐的农舍旧址，每年涌进了络绎不绝的游客。观光商业的开发，使得静谧优人的小乡村，变成了国际知名的地球村。一丁点大的农舍故居，一下子挤进了数十个远道而来的游客，小巧的农舍拥挤成了一个小人国。

因为挤压进来的人，几乎没有一个孩子，倒是一个个成熟的大人。有的成双结对，有的是独行的背包客，有的甚至是上了年纪的老先生、老太太，从世界各地慕名而来。当每个人站在波特小姐当年书写故事的木桌前翻开故事本，随着不同的动物角色进到故事里时，周边的农舍菜园瞬间被添上了色彩，一景一物也顿时有了心跳和脉搏。事实上，波特小姐笔下的每一则故事，既简单又短小，一般五岁以下的孩子就能读懂，不知为何，却能让每一个世故的成人为这幼稚的绘画世界趋之若鶩。坐在农舍的窗台旁望着一尺之外的菜园，捧着故事本凝视良久，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触在这些绘画故事里渐渐得到了升华。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呢？

就像是突然捡拾到了一把生锈的钥匙，你紧闭已久的一扇心门，悄然开启了。

那就是一种归回田居的质朴感觉吗？

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触，把我带回到青涩的学生时代，我的脑海里几乎可以听到课堂里的朗诵声，校园里的敲钟声，同学之间的喧哗声。那时，我们在读陶渊明的桃花源记，那是一段渴望生命，把握现在，憧憬未来的青春年华，那时候，即便还青涩，我们却都向往桃花源记里的林尽水源，良田美池。

多年后的今天，我踏进了波特小姐的田园农舍，眼前一亮，似乎寻觅到了一片在英国复制的桃花源。整片湖区，几乎就是林尽水源，良田美池的风光。可是，当我真的身临其境后，那似曾相识的感触，却不是在这风景里，反倒在波特小姐的绘画世界里油然而生。

当你身在桃花源里，真正想要捕捉的，已经不是美景，反倒是其意境。

我仿佛意识到，我可以再回到校园里聆听课堂里的朗诵声，校园内的钟声，但那段青涩的时光，我再也找不到了，回不去了。

所以，不是的，那种感觉不是归回田居的质朴，好像还有更深的一道吸引力，悄然打开了你的心门后，再怦然地包围你，那是一种无瑕纯洁的童真意境。因为，归回田居的质朴是可以寻觅的，校园的朗诵声是可以随时听到的，而纯洁无暇的童真，青涩年华的欢乐，再也找不到了，回不去了。

如果你是一个幸运的捕鱼人，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景致，或许还能偶然在忘路之远近时寻觅到，那是波特小姐农舍故居的恬静。但是对于黄发垂髫，怡然自乐，人人不知有汉，惶论魏晋的世界，你却无能为力，到最后，只能落到无人问津的地步。是每一个人被紧紧深锁，长期无人问津的那道心门，无意之间，被彼得兔的意境，桃花源记的意境，轻声叩问时，那种从平静里被扯出来的童真力量，一拉，就迅速把你拉进了美丽的新世界，一个没有黑暗，没有死亡，没有眼泪，没有伤痛，没有玷污，没有邪恶的新世界。

就是这个意境，令人无法自拔，让每一个长大成熟的人向往钦羡，让不辞千里而来的每一个游客，在获取难得的恬静后，情愿在波特小姐的农舍角落里被永久冻结。

这份意境，人类曾经拥有过，却永远也找不到，回不去。波特小姐要寻找，陶渊明要寻找，捕鱼人要寻找，彼得兔也要寻找，我要寻找，每一个游客都想要寻找。从一开始，神就把这份向往纯洁无瑕的童真意境，深深埋藏在每一个人的渴望里，深锁在每一个人的内心里，一旦被触动，被叩问，一扯，一扭，一敲开，就迅速把你扯进了这个美丽的新世界。

你应该要欢呼，因为这美丽的新世界曾经存在过，就像每个人都曾经在童年时短暂经历过的一样。它本不是意境，本不是想像世界，也不再无人问津，因为那是神为人类所预备的真实桃花源，是神的新帐幕，它将再次降临人间。你会喜极而泣，因为当它再度降临，这一次，它将永远不再离开!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