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玲羽

六月初, 南加州天空很不平静。

新冠病毒疫情持续蔓延，而一场比病毒更严重的种族仇恨怒潮正悄悄席卷全美各大城市。打开电视，看到媒体记者在示威现场进行连线报导时，强行被警方带走; 网路上新闻标题充满煽动性语言，画面上强力播送抢劫放火的惊悚镜头; 手机里跳出一则则来自新疆、上海及台北亲友的简讯关切，询问美国是否已陷入混乱、被暴匪挟持的状态？

「妈妈，我应该在社交平台发表自己对“黑人命也是命”的看法吗？」十六岁的小女儿问我，认真的态度让我有一点吃惊。

「看你自己吧，」我若无其事地回答，一边把锅里煎得香脆的三文鱼取出来放入盘里，「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保持沉默，这是你的言论自由啊！」

女儿说，自从弗洛伊德事件后， 网路上掀起支持“黑人命也是命”的声浪。在此敏感的政治氛围里，她不希望因为没有表态而被同学贴上任何标签。教会团契里一位非裔女生，最近在社交媒体上贴了一段自拍舞蹈视频，立刻被群起围攻，批评她「缺乏意识」，指出正当全美新闻焦点聚焦支持黑人民权、抗议警方暴力执法之际，身为非裔族群一份子的她竟然无感，让人大失所望！

另外，朋友转载一则「我们有没有沉默的权利」吐槽文。作者在文中指出十一年级的女儿平时在校表现杰出、热心参与社区服务，担任亚洲学生会主席两年期间，还举办少数族裔交流研讨会，在同侪间堪称人缘甚佳。

她没对时事表态，仅仅按赞。有一天，却因一段自拍视频引来同学的大加挞伐：

「这时候发自拍，却对黑人事件一言不发，什么意思？」

她的个人帐号涌入大批留言，要求她表明立场，「你必须说出自己的见解及想法。简单的点赞和重复别人的话，随大流跟风这场悲剧，是比漠不关心还令人恶心的行为。」

生活在一个亚裔居多的北美城市里，街道两旁林立着带有醒目中文招牌的商店、餐厅、牙医诊所或升学补习班，有时候坐在车里会以为自己置身于亚洲某城市，而忘了这是美国第二大人口的洛杉矶。

种族歧视的议题离我们有一段距离。

因警方执法过度而引起的弗洛伊德事件，引发了全美各大城市的游行示威，连在华人移民社区里也首次出现了关于种族歧视议题的大辩论。

一封耶鲁大学华裔学生黄艾琳写给爸妈和华人社区的公开信“我们和非裔站在一起”，指出了亚裔社区中一直普遍存在的问题：

「对黑人的歧视，缺乏对黑人遭受的系统性不公的同情; 即使当自己在疫情中面临同样的种族攻击时，华人依然对这次黑人权益示威置身事外; 对黑人在美国民权运动上浴血奋战为亚裔和其他少数族裔争取来的权益缺乏投桃报李的感激之心。」

「你要和谁站在一起？」黄艾琳在信中这样问。她写到白人至上主义百年来一直威胁美国所有的社区，身为享有许多特权的少数族裔选择站在白人至上的立场时，你选择站在哪一边？

两天后，一封来自两个孩子的第一代移民父亲凌飞在他的微信公众号上发表了回应，信中指出黄艾琳对于上一代华裔移民父母在美国辛苦打拼，为儿女创造美好生活的牺牲与付出缺乏感恩之心，抹杀华人在美国民权运动中的贡献而把所有功劳归于黑人，对优秀亚裔在「反向歧视」中遭受的无理打压视而不见，却同情心爆棚支持「并非弱势」的黑人，甚至对于示威游行中的打砸抢烧也不愿谴责。

「孩子，我们选择和美国民众站在一起，而不是把自己打扮成自我否定的『圣人』。孩子，我们选择和美国民众站在一起，是因为我们相信建设，我们相信法治。」

两封信发出后一周内在微信群里阅读量都超过25 万，年轻一代华人力挺黄艾琳，呼吁华人应该和非裔族群携手反击系统性歧视; 而上一代移民父母则支持凌飞的观点，认为华人努力工作，遵守法纪以换取美好生活的例子，证明美国是个自由平等的社会，但需要在法治下靠勤奋去出人头地。

我充分了解凌飞的立场。身为半个小留学生的我，成长过程中亲身体会到中年父亲在异乡打拼奋斗的艰难与不易，在职场因为英语带口音而被异样眼光看待的委屈和辛酸。他忍气吞声工作加班，除了实现自己的美国梦，更为了让我和妹妹未来有更多的生活选择。

为了感谢山姆大叔赐给他逐梦成真的机会，父亲真心效忠政府，每逢独立节家门口一定插着美国国旗，成天收到一堆支持退役军人机构赠送的回邮贴纸，每年固定收到寄发自白宫的总统贺词卡。

尽管身处族裔多元化的洛杉矶，他却从有限的生活体验中，对黑人或西裔民族仍抱着既定的成见与意识型态，因为他相信自力更生，看不起长期领社会救济金的受惠者，质疑那些上街反警察的示威游行，唾弃那些放火抢劫掳掠的暴民，当然更不相信有所谓的「系统性种族主义」。

反观在美国民主制度下长大，相信草根维权、习惯挑战权威的00后，是一群在餐厅里对服务员送错菜会不好意思质问，但是为了反对体制不公、支持民权而愿意上街游行，甚至向警察丢踯瓦斯弹的人。

「虽然自己没有经历过种族歧视，但是当我闭起眼睛，想像我的非裔朋友们每天出门时可能遭遇的状况，我无法不跟他们站在一起！」十九岁的大女儿说她决定参加一场六月的游行。

她是一个平常到速食店点餐都会脸红的女孩子。但是，她不顾疫情肆虐，仍然向同学借了遮目镜，戴上标配口罩，包里备上洗手液及消毒纸巾，和一群朋友带着事先做好的大型海报，游行到洛杉矶市府大楼前，手举标语，参加非裔美国人布里安纳·泰勒的逝世纪念会。

当天洛杉矶乌云密布，游行示威群众大部分是00后，一张张年轻的脸庞中有白人、亚裔、西裔，也有非裔，他们或高喊支持平权，或安静聆听演讲，或激情澎湃地流泪，在2020 年的历史舞台上，他们选择站在一起，将这一刻定格成往后的集体记忆。

两代移民在族裔议题上的立场，代表着两种世界观与人生观。每个人有权利选择用不同的方式表达观点，参与时局。

我想起了一句先知的话：「世人啊，耶和华已指示你何为善。…… 只要你行公义、好怜悯，存谦卑的心，与你的神同行。」在动辄剑拔弩张的网路世界里，我很感恩两个女儿谨言慎行，也愿意敞开与上一代父母讨论与沟通。这是一个学习倾听的过程，我们向彼此更靠近了一步。

注：5月25 日美国明尼阿波利斯市一名46岁的非裔男子乔治·弗洛伊德（George Floyd）被白人警察压颈而死，这一事件引发了全美大规模的示威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