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融融    编 | 双一

（1）九月八日，星期一 

骨髓移植很危险，不仅自身有排斥，还有外来的攻击，所以，先要做两个星期的测试，评估心肺肾肝包括牙齿等各种器官的能力。西雅图癌症联合会（Seattle Cancer Care Alliance）是世界上最好的骨髓移植中心，即便最好，骨髓移植也只有百分之四十的成功率。但是，相比于化疗，百分比要高一点。得知去西雅图治疗的消息后，我们马上申请癌症联合会下属的旅馆，排名第十六位。每位至少住一百天，不知道要轮到什么时候？本来 Nina姐姐申请的套间刚到手，与母亲同一楼同一层，准备先让给我们住空房子，Nina搬一张席梦思床过去，供我们睡觉，吃在母亲那里。不料，我们上路那天，房子还没有到手。凑巧的是，我弟弟九月二日在阿拉斯加开会，结束后途经西雅图转机，顺便看望妈妈，接她到夏威夷去了。妈妈的房子空着，我们先住几天，等Nina拿到钥匙，再搬进去住。不过，没有停车位，车要付费停在马路上，不够安全。我们还是非常感激，一路说说笑笑地开到了西雅图。就在我们开到距离妈妈所住的Bush Hotel不到十英里时，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找迈克的。我说，他在开车，一个小时后打回给你。对方说，我马上就要下班了，你们申请的旅馆有一房一厅，现在可以住进来，只能给你们保留二十四小时。我们不是第十六名吗？怎么跳得那么快？对方挂了电话，我的心快要跳出来了。一方面要通知Nina不要送席梦思床，一方面要筹划怎么赶到医院下属的旅馆去。我们手头连地址都没有。《圣经》所说：“神为爱他的人所预备的，是眼睛未曾看见，耳朵未曾听见，人心也未曾想到的（哥林多前书２：９）。” 感谢主啊，送给我们出乎意料的礼物！ 

我们已经住进旅馆（Peter Gross House），是专门为癌症病人提供的旅馆，每月二千多美金，有车库，有网络，有独用的洗衣机，洗碗机和冰箱，碗盘锅刀，什么都不缺，还有空气过滤机，有足够的床单毛毯枕头和毛巾。白天每十五分钟有车接送去医院。每天上下午各一次接送到超市买菜。旅馆以Peter Gross命名，Peter Gross曾经是西雅图海鹰足球队的代言人，深受当地民众的尊敬和爱戴。这位著名的体育评论员最后死于癌症。在与癌症搏斗时，他发现很多病人来西雅图治疗，却没有温馨的住宿。于是，他的家族和社会上的热心人创建了以他名字命名的癌症旅馆，现在隶属于西雅图癌症联合会，也就是我们去治病的诊所。 

我们欣喜若狂，好像来度假一样。我写这封信时，迈克正在邀请三个朋友明天晚上到中国城共进晚餐，他们是从斯波坎来西雅图开会的。迈克要预定餐馆，还要开车去接送。一点不象病人的样子。《圣经》说，“他是我的避难所，是我的山寨，是我的神，是我所倚靠的。神是我们的避难所（诗篇91篇）”。 

（2）九月十五日，星期一 

住进了Peter Gross House，就像住进了静悄悄的乐园。这里有七十套房间，一房一厅和两房一厅，住的都是癌症病人和家属。 

每个套间都有家具，睡房除了床，还有一个五斗橱和一个床边柜，有台灯，有壁橱，里面有很多衣架和四套床上用品，包括床单毯子枕头和毯子。客厅里有一个可翻做床用的长沙发，一个拉开当单人床的小沙发，有电视机和咖啡桌，还有六张椅子和一张晚餐桌。厨房里锅盘刀叉甚至还有两种尺寸的抹布各四块，计量杯和匙子，三个带盖的塑料脸盆和淘箩。洗衣房里有装脏衣服的大篓子，还有一盒洗衣粉，一瓶洗碗清洁剂。门旁的壁橱里有吸尘器，畚箕和扫帚。厕所里有大中小浴巾八套，还有两块踮脚毛巾，真是无微不至。尤其看见抹布，计量杯和淘箩之类的小东西，非常令人感动。 

每天早上八点，一楼客厅供应免费的咖啡和红茶，有当天的报纸，还有拼图游戏。二楼办公室有很多电影碟片和书籍可以借阅。更让病人舒心的是，免费接送，很多外州来的病人没有车，住在这里毫无后顾之忧。我们住了一个星期，搭车时购物或者去医院时遇见其他病人，有时在电梯里也偶遇他人，没有看见一张脸上有愁容。 

我们晚上出去散步，两条马路之外是一个公园，路口是城市人开辟的小菜园，每家只有一个很小的菜床，郁郁葱葱，很有生气。我们的房子是六层楼，屋顶花园是我们最喜欢的地方，有树有花，有水帘和桌椅。西雅图的著名宇宙针塔就在眼前，另一边是联合湖粼粼水波和无数白色游艇。 

我们感谢上帝送给我们这么一个好地方居住，让我们既治病也度假的计划得以实现。第一个周末我们自己开车去Costco 购物，并在中国城买菜。真是心花怒放，很多在别处买不到的中国食品，这里应有尽有。星期天我们去了西雅图华人双语教会，聆听上帝的声音。这是我受洗的教会，座无虚席。主题是，魂得救，人才得救。这些道理平时好像都懂，但是，遇到具体问题，魂很容易被血气促动，导致心态意念和情绪的堕落。 

每周五天，上下午都有各种检查和面谈。骨髓移植以颜色分出不同团队，我们属于蓝色团队，大约有十五到二十病人。团队由医生，辅助医生，护士，药剂师，社工等成员组成，分别与我们面谈。主治医生来自瑞士，据说很有经验。但是，我们更喜欢中年护士戴安娜，她在面谈结束时问我们，你们在精神上还有什么支持？迈克不假思索地回答，上帝！戴安娜说，她会为我们祷告。当主治医生告诉我们，骨髓移植后，很多症状会造成死亡，这个会导致死亡，那个会造导致死亡，让人听得很泄气。迈克说，如果不移植也是死亡，对不对？面谈在沉重的气氛中结束。护士戴安娜最后一个离开我们，她说，记住，谁在掌控骨髓移植。这一说，我们即刻清醒，回到上帝身边。 

迈克的骨髓抽刺第二个星期一报告出来：没有癌细胞！当主治医生告诉我们这个消息时，第一次脸上有了笑容。迈克的心脏和肾脏在得癌症之前都比较虚弱，今天，我们不必为此担心，全部通过。 

不停地感谢赞美上帝，他给我们的力量，给我们的住处，给我们所做的各种准备。这些恩典一次次证明骨髓移植是他的计划，是最美好的计划。 

（3）十月二日，星期四 

迈克的骨髓捐献者在德国，九月三十日从德国空运到西雅图，下午五点进行移植。在这之前，要对迈克进行三天的化疗和一个小时的辐射，压制他本身的免疫体系，让新骨髓进入体内。这位捐献者二十六岁，却因为家中有急事而不能准时捐献，我们需要等待。这件事看上去好像不太顺利，但是，帮助迈克赢得了时间去对付医生错用了他会过敏的抗菌素。过敏药是白纸黑字写在病史上的，医生一疏忽，迈克全身发出红疹，奇痒无比。主治医生不认为这是药物过敏，把我们送到华大医学院的皮肤科。约门诊，等报告，拖了几天，他的皮疹越加厉害。这是不该犯的错误，这个医生停了药却不肯认错，还说，在移植过程中各种药都有过敏的可能。我们不想辩论，拍了照片寄给几个医生朋友，回信都说是药物反应。我们祷告，将此交在神的手里，求神医治。我们对主治医生失去信任，要求换掉。经过交涉，医生助理告诉我们，找到了新的骨髓捐献者，骨髓移植定于十月八日，主治医生恰恰是十月七日离开蓝色团队，参与别的工作。我对神说，难道推迟移植是你的安排吗？如期进行的话，迈克的皮疹怎么办？移植日期和换医生的巧合，难道也是你的安排？ 

皮肤科的报告确诊是药物过敏，医生给了药片和药膏，皮疹很快控制住了。等待中，我们要求回家几天，为四个月的骨髓移植准备，得到医生的允许。离家十八天，我们非常想念教会的弟兄姐妹，想念家中的菜园和小鸡。尤其要感谢主内姐妹衡洁，每星期到我家，为室内的绿化浇水，并清理鸡舍，添加饲料和饮水。还要感谢我们的邻居，专门换一天休息，协助有关公司来我家安装发电机。今年冬天，如果发生断电灾难，发电机自动发电，我们在西雅图不必担忧，不会措手不及。 

星期五晚上，衡洁特地开车来接我去教会，再送我回家，来回路上两个多小时。她还安排我在车上与台湾来的丁牧师交谈。丁牧师星期一离开，我们也是星期一回西雅图，原来以为没有机会再相见。没想到，上帝另有安排。星期天早上我们去Life Center洋人教会做礼拜，一千多人的教堂，已经开始唱诗。我们摸黑进去，坐下的位置竟然就在衡洁和丁牧师旁边。这简直是大海捞针的奇迹！听道结束后，我和迈克与丁牧师和衡洁手拉手，在大厅里由丁牧师为我们专门作祷告。 

我们开大车，带了冬衣和很多大包的食品，一路畅通，轮流开车，觉得很快，没有交通阻塞。回到西雅图，迈克又做了一次骨髓抽刺，这是第七次抽刺，每做一次，无论医生还是护士都像凿石头一样，麻药打了再打，用尽全身力气。这次是四十四岁的Rebecca，毫不费力，就把骨髓抽出来了。如此高超的技术令人难以置信。我们感谢主！三天后报告出来，没有癌细胞！迈克真的像战士一样，准备上战场了！ 

（4）十月七日，星期二 

迈克骨髓移植的步骤是，三天化疗，第四天休息，第五天做辐射，晚上移植。 

十月四日星期六，第一天化疗，周末没有车接送。我们走过去，其中一段山坡路很陡，迈克走得很慢，到医院大概走了二十分钟。第一天化疗时间很短，只要半个小时，先输液然后化疗，结束化疗再输液，总共大概两个小时。这天没有什么反应。第二天星期日，继续走，他说有点累，不过能坚持。星期一，最后一次化疗时，医生护士都来了，说他肾脏的一个指标不够好，需要加大输液量。于是两个小时的输液加倍，变成四个小时。迈克同时在服用压制免疫系统的口服药，这个药的计量要根据每天抽血化验的结果而调整。三天的化疗结束了，这天晚上，我睡得很好，不知道迈克出事了。 

我睡到星期二清晨二点半，被迈克弄醒。他开灯要测量血压，血压计在我的床头柜上。测量后，血压正常，体温也正常，他说头痛得厉害，服泰诺没有用。我说，你不要自己乱吃药，明天打电话给医生。我又睡去了。等我起床，见他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他说，头痛难受，一直没睡到天亮。四点以后，肺部发出很怪的声音，吸气吐气都有不同的噪音，好像有很多人在尖叫。我马上拿起电话，向护士报告。护士叫我们即刻去医院，不要吃任何东西，先抽血，然后输液500cc。本来应该休息的这一天彻底改变了。血液报告出来，肾脏指标并没有好转，而且更加严重。输液的办法并不奏效，但是，医生根据自己的经验，继续输。这是一个错误，后来华大医生告诉我们。这个错误造成他肺部血管扩张，呼吸困难。这是后话。 

输液时，护士陪他走走路，发现他的氧气指标只有75，同时输氧。迈克一夜没睡，走路回来躺下睡着了。我中午回家吃饭，给自己做一碗炒面。刚坐下，电话响了，护士说要叫救护车送迈克去华盛顿大学的医院。癌症联合会没有住院部，与华大联合治疗。我赶紧把炒面放进冰箱，收拾迈克的内衣短裤，带上他的梳洗包，直奔医院。救护车没有到，因为华大暂时没有床位，要等到下午。先说四点，后来等到五点，救护车来了。 

华大的医生很内行，看了病情记录和胸片，立刻做出判断，输液过多，目前只是血管扩张，需要再拍胸片，检查是否有破裂。这时已经晚上七点多，迈克一天没有吃东西。回去的接送车也没有了。儿子在电话里说，他会尽快来接我。 

迈克点菜点了好久，要我帮助他。我发现他的脑子糊涂。刚帮他点完菜，有人推着移动床进来，要送迈克去拍胸片，这时正巧晚上八点，儿子来了，晚饭都来不及吃，赶来医院接我，接了我先去外婆家去，取了母亲代买的蔬菜。这些菜本来计划是休息那天我们自己开车去买的。儿子还送给我一大包野味，有鱼有肉，沉得要命。他一手拎蔬菜一手拎荤菜，把我送上楼才回家，走到门口，笑着说，我要去买菜，晚饭在哪里还不知道呢！ 

那天晚上，我无法入睡，迷迷糊糊，半睡半醒，始终在和主说话。我求主给我们更多的力量，不要让迈克像第二次化疗一样那么危险和艰难。第二次在斯波坎化疗时，迈克以为自己要死在医院。我说，主啊，人做不到的，你能做到。明天是他新生命的开始，求你让他顺顺当当走过这个关口，让人们惊讶，让我们彰显你的荣耀。 

三天化疗后，迈克处在半昏迷的状态。但是，一旦祷告，他还是能清楚地说出感谢主的话语。我一再祈求主，让他平安度过这个难关。我把这个想法告诉衡洁，衡洁也为我们祷告，来信说，主会为迈克准备的。 

（5）十月八日，星期三 

今天是迈克的新生之日，也是希望之日。从今天起，他将有两个生日，一个是三月六日，那是我们得知他患血癌的日子；一个是十月八日，骨髓移植的日子。从今天开始，我每天写日记，记录他获得新生命的过程。就在今天，迈克喝水时，吸管从杯子里腾跃出来。我的眼镜放在沙发上，坐下去时，眼镜跳得很高。我说，迈克你看，这是偶然的吗？连吸管和眼镜都在跳舞，和我们一起赞美上帝！我感觉到强烈的圣灵，时时刻刻在病房中围绕我们。我选了一首歌《让赞美飞扬》，贴在email中，与大家一起分享这份快乐。 

下午五点，护士拿来一个容器，放在迈克的床边，说是辐射后会有呕吐的反应，给他备用。迈克被推到辐射部门时，鼻子里插着氧气管，氧气瓶也跟着去。从ICU（加护病房）到辐射部门有很长一段路，我跟着过去，脚步是轻松的，心情是兴奋的。工作人员要我坐在外面等候，大约要等一个小时。我刚坐下，马上奔跑过去，问门口的护士，可不可以让我对丈夫说一句话。她问里面的工作人员，答复可以。我走到迈克身边，对着他耳朵说，记住啊，要祷告。他点点头。 

一个人坐在等候厅里，我翻了几本杂志，有美化庭院的，也 有主妇菜谱。看着看着，心中涌动的感恩之情让我放下杂志，低头 祷告。我感谢主给的平安，虽然不能陪伴迈克，不知道辐射的后果 是什么，但是靠着信心，心里没有负担，还能喜悦地阅读杂志。过 了十分钟，我去问护士，迈克情况可好？她说，没事。又过十几分 钟，有个工作人员走过来。我问，做完了吗？迈克怎么样？他说， 什么事也没有，他在睡觉。不一会儿，迈克被推出来，还是在睡觉。 我问他，你没有呕吐？他摇摇头。我即刻想起衡洁告诉我的话，主会有安排。所以他没有呕吐，一直在睡觉。 

我们从辐射间回到病房，看见台子上有一个红色的冷藏箱（cooler），封闭口袋里的骨髓已经取出来，正在等待迈克。护士轻轻地说，迈克，Happy Birthday(生日快乐)! 听见这句话，我的眼睛就红了。我守在旁边，看着护士忙东忙西，正是交接班的时候。接班的护士自我介绍，然后每隔十五分钟测一次迈克的体温。一切都很正常，血压也正常。八点左右，儿子来电话，要接我去吃晚饭。好吧，让我们庆祝迈克的新生。饭店晚餐后，十点半回到旅馆，马上给护士打电话。护士说，迈克挺好，正在睡觉。于是，我看看书，放心上床了。晚上睡得极其安稳，差不多睡了九个小时。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融融，美籍华人作家，原上海解放日报记者，旅美三十年，出版和发表小说，散文，评论无数，现已退休，安居于华盛顿州东部树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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